荒原的焦褐色流溢不尽,突然有一丛葱绿让荒原的单调色彩截止。快速驶过去,迎面而来的是一片林带的斑驳树影,路边有小溪潺湲和三三两两在林荫间游走的羊,隔过一片荒草丛生的阔地,东边数百米之外,是一垛赭褐色的断崖在夕晖之下耸立,颇有科多纳拉大峡谷的神韵。我们的车沿着断崖的同一个方向跑,就像是一只甲虫在爬。
想象人类所有图腾的诞生,有不解和难于把握的因素,最直接的原因是出于崇敬,人类最初产生的宗教情感都与自然紧密相关,由此产生膜拜和最初的信仰。
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夕阳下的断崖,让每一个朝觐者在数十公里之外已能感到神经被绷紧,心境在提升。
在到达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之前,我的有限的麻扎经历一是鄯善境内的吐峪沟麻扎,一是喀什被习惯称作“香妃墓”的阿帕和卓麻扎。前者以过于繁杂的历史背景和传奇构成,后者作为旅游标志的意义已远远大于它的宗教蕴含,结果是表面的流行语义替代、甚至完全涵盖了实际的本意,造成普通人理解的“隔阂”,让人穷其一生也未必能通达真意。
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略去了所有有形或无形的修饰,只把一个麻扎的真意直接呈现在面前,让你直接面对。
这片麻扎,除了周遭的树和随种树引进的水中疯长的芦苇、野蒿子或其他一些荒原植被,核心区域是赤裸的坡地和一片高低相间的荒丘,最高点是随我们一路延续过来的那垛庞大的断崖。每个山丘的高处都栽有星点鲜艳的旗,旗子最密集的山丘上,可以看到枯树干垛起来的树桩和漂白如雪的幡格外醒目,这就是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
在山丘垒垛之间,有一条小路随山势缠绕,最后到达麻扎。没走到一半,与我们随行的努拉洪老人蜷坐在地上不走了。喘息良久,老人抬起头来颇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太厉害了!你不害怕吗?
很显然,这一声感慨,融含着玉素甫·卡迪尔汗在伊斯兰信众中所有的传奇和崇敬。我因为无知而无解,没有感动,似与麻扎完全隔膜,老人显出微颤的声音和稍显紧张的神情,不禁让我大为惊骇。
沿坡而上,坡度并没有太大的起伏,但已明显感到接不上气,走到坡顶竟有爬了五千米达坂的窘迫。酷日之下,远处看到的旗桩此刻有拔地耸立的凌绝之势。旗子在透蓝的天幕下撩动着太阳的光束,把金灿灿的钱币一捧一捧地往你眼前扔,让你一片目眩躲不开。一道简易的木栅栏仿佛轻轻推一下就倒,我犹豫良久没有抬脚跨过去。也许,真的是阳光过于刺眼,我一开始竟然完全没有看到旗桩之下一个人蜷坐着已经很久。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来,在酷日和有风细述的风景中独坐冥想。我想,这一定是我不能打搅的时候,最大的尊重就是悄悄地站一下,再默默地走开。不过,这个瞬间让我的心一下被触动,想想我一生骚动难宁的心境,何曾拥有过这样一个地方和这样一种方式?正是这种缺少,一下造成了多大的不同和差异!
站在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之上,方能看出整个麻扎周边的情景。暗墨色的漠野与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相接,漠野之间有两条路像两根飘忽的细线伸到我们的脚下。一条是我们的来路,另一条路经努拉洪老人指给我们看才知道是通向荒漠深处他的家。我们一行人沿缠绕在山地之间的小道折回,身后是麻扎旗桩子上的旗和幡呼啦啦飘的声音,让人禁不住回头再回头。
差不多走到山下,随行有人把山壁上的一个洞指给我们看,说冬天那里面住人。估计,那个洞有东北老乡腌咸菜大缸的缸口粗,能容一个人钻进去,很难想象一个人冬天住在里边的情景。
走到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守护人低矮的棚屋,我们受邀坐下来享受茶饮和馕,我特地嘱吐尔迪兄弟从车上抱来西瓜和一些水果送给主人,想象这些礼物在这荒僻的麻扎所能给人的将是一份何等意外的欣喜!没想到,主人拿出来切给我们吃的西瓜比我们的个儿还大,拿出来的馕有各种成色和形状,显然不是来自一个地方、一户人家,这个细节透露出一个信息:
在新疆,一些稍有影响的麻扎,至今都能得到信众源源不断的供奉,说明麻扎与信众始终维持着一种紧密的联系。而且,即使在很多价值都被颠覆的今天,这种联系也没有被打断,其间的原因令人匪夷所思。
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的守护人叫阿瓦汗,今年已六十四岁。很遗憾,因他外出,我们错过了与他一叙的机会。陪着我们的是他的老伴儿尼莎罕,今年五十四岁。据尼莎罕说,她丈夫的整个家族几百人在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已先后守护了数百年,这其间所隐含的厚重,不禁让人心魄震撼!这个散落偏僻一隅的普通家族原本极其寻常,一代一代相延信守着一个看似寻常的承诺不曾改变,一切人生的浮华和追逐,一切最轻淡的虚荣,都相形见拙,失去了其质感和重量!
我转入了我所关心的话题,我问有阿希克吗?
尼莎罕说有,有的时候能见到一二十位。
我又问:有一个叫买买提明阿希克的人吗?
这一问,尼莎罕一下给我们讲了许多有关买买提明阿希克的故事。
买买提明阿希克每年都会来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待的时间长短不一定,最长的时间会有两三个月。买买提明阿希克基本上是一个很孤单的人,不太与人说话,常会在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的罕尼卡(礼拜的地方)长久独坐,天黑了也不换个地方。如果是冬季,一个人蜷缩在洞里几天都不出来。尼莎罕说到这个细节的时候,让我猛然想起了我们在山下看到的那个山洞。谁想得到呢?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我已从买买提明阿希克的“门”前悄然走过。蓦然回首,仔细体悟,那个幽深的洞里填充的只有凄凉和孤苦,连只野狗也不愿意在里边待,那儿竟是一个阿希克栖身的家!
在尼莎罕的叙述中,买买提明阿希克已把他的鸽子尽数送人。他后来养了四只红嘴乌鸦,整天跟在他的头顶呜呀呜呀地叫,也会落在他的头上或肩上跟着他四处游走。买买提明阿希克还养了几只鸡,人们经常看到的情景是他和他的鸡一块儿吃,一块儿睡,常会抱着那几只鸡絮絮叨叨地说很久,没人听得懂。最新的故事是有人打死了买买提明阿希克的一只鸡,这让他十分气愤,险些与人发生殴斗,最终促使了他的离开。买买提明阿希克说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是一个令他伤心欲绝的地方。离开的时候,买买提明阿希克抱走了那只死去的鸡,他说要给鸡找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为此,他专门找了两根有十几米长的枯树干拖在车上,想把这两根树干栽在将来准备埋鸡的地方。这个风俗我懂,在死去人的坟上栽树,源于古老萨满教的神树崇拜,希望藉树的生长来传达生者对死者的所有祈愿,可这是一只鸡啊!
我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在人们的传说中,买买提明阿希克有打得一手萨巴依的绝技,不知道尼莎罕听过、看过没有?
尼莎罕笑了,说绝不可能,她从没见过买买提明阿希克打过萨巴依,也没听过买买提明阿希克张嘴唱过歌。
在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我听到的是有关买买提明阿希克两种完全不同的说法,原本就很难确定身份的买买提明阿希克一时更显得让人难以琢磨。说不清裹了一身疑惑的买买提明阿希克离我更近了,还是更远了。最后告别的时候,尼莎罕点亮了挂在廊柱下的马灯,这是整个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唯一的一星光亮,我们走得很远了回头还能看得见。
【8】告别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尼莎罕给我们最后的信息是买买提明阿希克可能在距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一百多公里外的黑孜尔乡的铁拉米吉提村。
萨帕尔·玉素音先生说莎车有他认识的最著名的阿希克,还有女阿希克,这种反复陈述似在暗示我们更应该去莎车。
我们的车挟着一路烟尘从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所在的大片荒原一路驰行,前轮子刚扒上英莎公路的路沿子,我们折头向西驶去。
以我后来数往莎车的经验判断,老萨帕尔·玉素音先生对莎车的热望是有足够理由的。在喀拉汗王朝之后,叶尔羌汗王朝是新疆维吾尔人建立起来的第二个王权统治,莎车正是当时叶尔羌汗朝的王治所在地。
在近二十年间,我已有至少不下一二十次从莎车过往的经历,每次都有在别处所没有的一种说不透的感觉。其实,莎车的人口之众位列全疆各县之首,另有许多可说的古迹。稍稍琢磨一下这些信息,都会触摸到莎车那让人禁不住骚动的根脉,这是她曾经作为一个王都的足够沉淀和内敛深厚的气度。
公元14世纪后半叶,在古代喀什噶尔方言“哈卡尼亚语”的基础上,吸收波斯语、阿拉伯语和蒙古语诸语种之长,一种主要流行于新疆和中亚诸突厥民族中的突厥书面用语逐渐形成。因这种书面用语主要流行于原察合台汗国的疆域之内,故得名“察合台语”。察合台文学是14世纪以后突厥、伊斯兰文化最重要的标志:
纳瓦依、塞卡克、阿塔依、鲁菲特被公认为察合台文学的巨匠;叶尔羌人、拉失德汗的首席宫廷乐师卡迪尔罕与王妃阿曼尼莎罕收集、整理了维吾尔大型套曲《木卡姆》;另有米尔咱·马黑麻·海答尔的《拉失德史》和谢赫·马合木提·本·米尔扎·法兹尔·楚拉斯的《编年史》两部重要的历史著作问世。这一时期被称作维吾尔文化的第二个高峰。察合台语成为维吾尔人使用文字的规范表述,一直沿用到20世纪初。
在教育方面,除了以教经堂、礼拜寺为主的伊斯兰经堂教育外,叶尔羌汗朝时期还兴办了一大批各类职业学校,如“斯帕赫耶”(军事学校)、“西帕赫耶”(医药学校)、“胡杜底耶”(防务学校)、“阿依乃依沙帕拉提耶”(使节讲习所)和音乐学校等。
很幸运,到达莎车之后,陪同我的一直是县文联主席托合提。据他介绍,莎车县文联的注册作家一百二十人,自1990年至今先后已有六十六本文学书籍出版,其中,文联主席个人的就有三本。我清楚记得文联主席托合提给我说这些时的神情,泰然而不事张扬,实际上,一切尽在!这正是莎车的表情。
我和我的一行人留驻莎车宾馆,当晚就见到了买买提·祖农,他就是萨帕尔·玉素音先生最着意向我介绍的阿希克。
在疏勒县罕南力克,自第一次见到老阿巴汗·霍加的一身“简德”之后,买买提·祖农是我第二次见到穿着一身“简德”的阿希克。穿着这一身行头走在大街上,十里之外就能看得见,再加头顶雪白的“色兰”(缠头),一蓬白须垂胸,都使买买提·祖农显得更为与众不同。
买买提·祖农的胡须实在是太漂亮了,长度至少在三十公分以上,整体几波弯曲,且有茧帛的光泽。想想其养护的功夫,绝不是朝夕之功!在新疆,按说不缺少有一蓬美髯的男人,但极少能见到买买提·祖农这样的一捧华须,足以让他在数百人之中也能一眼跳出来。更何况买买提·祖农眼光如炬,即使闭口不言也会让人在数步之外被他吸引。只是我不明白,他何以一言不发?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萨帕尔·玉素音先生在频频讲述,碰到该回答而实在避不开的时候,买买提·祖农就点头或匆匆应答。更多的时候他都在埋着头,即使抬头看着哪儿,神情也全不在我们屋里的几个人之间,他的眼神会看定一个方向神游远去。直到后来,我与买买提·祖农已成为可以友好交谈的朋友时才明白,阿希克更多的都是一些沉于冥想的人。他们始终认定自己具有一种天生的高贵和自尊,突然被揪到一个压根儿与他无关的地方见一些与他压根儿无关的人,他能坐在我的房间里没有拂袖而去,实在是对我已表现出足够的克制。萨帕尔·玉素音先生在反复陈说,旁边的人不断插话,我终于听明白了买买提·祖农的经历和他眼下的状况:
原来,买买提·祖农一直在各个麻扎之间流浪,后来找老婆成了家,先后生了三个孩子都落不上户口,全家人仅以一个临街的小铺子为生,越来越紧迫的生存压力让买买提·祖农已感到难以承受。
在莎车的第一天,与当地阿希克的第一次接触,基本上是只有询问而很少回答,让我对莎车之行的所有期望都大打折扣。
萨帕尔·玉素音先生似是看出了我的心绪,询问买买提·祖农带萨巴依了没有,并请他唱阿希克的歌。买买提·祖农缓缓地从后腰处抽出一把羚羊角的萨巴依,象征性地挥动了两下就把萨巴依放在了一边,看得出他没有任何心境。萨帕尔·玉素音先生还试图向他讲述什么道理,没听完,买买提·祖农将萨巴依往腋下一夹,起身挽挽衣服走了。萨帕尔·玉素音先生“哎哎”喊着追出去,告诉买买提·祖农我们第二天将到他家去,买买提·祖农似是极不情愿地应了两声,也没听清楚他是答应我们去他家,还是不答应。
第二天一早,我们首先去了买买提·祖农的家,在莎车相对老旧一些的街区里绕了许久,我们被带到了距买买提·祖农家门只有几步之遥的一个临街的瓜摊儿前。守着一堆瓜的妇人因着腿疾总是嫌怨地不平整,问到鼻子底下了我们才明白这是买买提·祖农的夫人,这让我多少有些诧异。以买买提·祖农的一表风范,相信他年轻的时候必有走过去会让很多姑娘回望的魅力,眼前这个女人显然差距大了,只有两种可能:
这些游走四方的阿希克,要么确与男人通常选女人的标准大为不同,要么另有外人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