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年前,周吉先生带了一位摄影师,用专使二分之一带的那种家用录像设备拍摄了数量可观的有关疏勒奥达姆麻扎信众狂欢的资料,这是新疆的研究者和学界对伊斯兰苏菲文化仅有不多的一次影像记录。这次记录,影像的准确曝光和基本的稳定性都远在专业水准之外,但是,它对所有活动的记录极为完整。其中,最为惊心动魄的内容就是众多阿希克聚集在阿勒彤古勒罕的狂欢,从吸完麻烟的迷醉,到举臂忘情的呐喊与旋转近至疯狂的群舞,都足以让人屏息良久而不能语。正是在这些影像资料中,在一群挥打着萨巴依的阿希克中,有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阿希克以一手令人眩目的萨巴依技艺让所有人惊叹。我猜想,那就是十年前的沙吾提·吐尔逊。那时候,他正随着他的父亲四处游走,灰白的帽子、灰白的布衫,走到哪儿席地一坐,打着萨巴依是阿希克,撂下萨巴依就是吆羊贩牛的。如我估计得不错,在三四十岁这个年龄的阿希克,能有沙吾提·吐尔逊这样游学背景的人,出其左右的不会有第二个人。
东买来村一行,原是乡村五月正午之后闲淡到乏味的事,吐尔逊兄弟的出现,竟让我有想偎在炕上一角睡去的快意。相随来到了两兄弟家,沙吾提几下就从苫窗户的拖地窗帘下边扒拉出两个大西瓜,切了招待我们。沙瓤鲜红的瓜真甜,显然不是现在到处都在卖的用化肥催熟的瓜。只遗憾屋里成团拥飞的苍蝇远比人下口快,怎么轰也轰不及,唯有像吐尔逊兄弟一样压根儿不把苍蝇当回事,不轰也不赶,两厢吃互不扰,这常是外地人初到南疆要过的第一关。
屋里一片吃瓜唏唏哗哗的声音,这时屋外走来一位妇人。经沙吾提介绍,是他母亲,这让我一下极感意外。想想去世的老吐尔逊,活到今天也是七八十开外的人了,作为他遗孀的这个女人,看上去至多五十出头,两人年龄悬殊二三十岁。外人至今搞不懂,维吾尔夫妻之间年龄悬殊在十几岁、几十岁之间很正常,不知道这是一份出自天然的浪漫,还是另有什么我们尚不知道的原因?在边远的乡村,一块毛毡或一套像样的衣服,至今仍是令人艳羡的一份不薄的财产,这种状况下,年龄已不是两性之间的必须条件。据说,有些地方娶姑娘的聘礼不过是几个馕或一把杏干儿,这使得许多维吾尔男人一生都拥有可以任意选择的自由,而女性则被动得多。
看了看沙吾提一家的屋,房梁和每根横椽子白亮,四面的墙泥新鲜,说明这个屋刚垛起来不会超过一年。只是房子里外就一间,算算沙吾提一家人,晚上挤在这么小的一个屋里,那情景让人怎么想都有些不可思议。后来,沙吾提把我带到了距他家院不远的瓜地,大片空旷间有座守瓜人的棚屋,沙吾提说整个夏季这都是他和他媳妇的家。我一下笑了,大片空地足以跑马,月朗星稀,微风婆娑,有多少浪漫可供沙吾提消受!
在与沙吾提的闲聊中,我很快意识到老吐尔洪那不安的灵魂仍在他下一代身上延续。大儿子吐尔洪·吐尔逊,至今已有两次婚变,下一个老婆在哪儿,他说他还没找到丈母娘问呢。不在家的小儿子叫艾山江·吐尔逊,今年二十岁,沙吾提向我讲述他的时候,他正从北疆的阿勒泰领着一个姑娘往回走,这段路至少在三千公里之外!沙吾提的第一个老婆没生养,后来,不是在伊犁就是在吐鲁番又娶了他的第二个老婆,生有一女,眼下身边的女人已显出初孕的迹象。沙吾提总给人说她有二十五岁,我看顶多二十岁。
与沙吾提聊得越深入,就越发现他与他的先辈们不同。他们兄弟有常年在天山以北游历的经历,从伊犁河谷到吐鄯托盆地,最远还去过兰州。与阿希克祖祖辈辈固守天山以南不同,这种区域的突破使他们拥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眼界和胆略,最后使他们的行为、气质也发生了变化,因此他们穿衣戴帽的风格与传统的阿希克大相径庭也就不奇怪了。传统的阿希克,莫不以天山以南为故乡,走出去的心理是再远不离家门;吐尔逊兄弟则不同,他们行走的地域更为广阔,跨越天山一直延伸到整个新疆全境!
这种跨越的意义大吗?
这种跨越,正从根本上改变着阿希克们的行为、意识与眼界。吐尔逊家的老大和老二,正等着他们的小弟弟返回,吐尔逊兄弟正筹划着他们的又一次远行。
但是,也有完全的秉承与坚守,其间是更多不可言说的东西,像是无法违拗的宿命。譬如,沙吾提三兄弟充满戏剧性的情感波折。
没有农人和牧人对土地与畜群的坚守,守住一个媳妇就是天大的难事,像老大吐尔洪·吐尔逊;又有着对女人和性不竭的激情与热望,像吐尔逊家族每个男人天生的秉性,这是有可能让他们稍稍停下来的唯一的原因。在一个地方住几年,有可能过一段稳定的家庭生活,甚至会生一个孩子。女人能给他们一时和一生的陶醉,却不可能给他们一次彻底的释怀和任意的恣肆,从一个女人换成另一个女人,从一个地方远去另一个地方,就成了灵魂一程接一程的寻找与救赎,这就是阿希克无奈的宿命。
阿希克,要求精神上的竭尽虔诚,只有这种竭尽的虔诚才能给人以终极的快意与释放,达到澄净和纯一。为此,唯一可能的选择就是对自己的放逐,放弃家园,放弃安适,让自己的欲望,进而是整个的人趋于单纯。女人和性,则是他们最大的二律背反的惑:
迷醉、深陷、挣扎、投入、释放、抗拒、呼吸、顿醒……
在最后离开东买来村的时候,沙吾提告诉我吐尔逊·阿希克是他的恩师。
【7】毕竟有地域辽阔的先决条件,再加上大山大漠的夹迫大大限制了人的扩张欲望,五月的南部新疆,迎着车窗瞧去有鸟翅一样展开的漂亮林带,在没有林带的地方常是长着梭梭和红柳的荒原,寸草不生的地方多是碱漠或戈壁。这样的地方,没有尾气,没有密集人群或城市散发出来的过腻的风尘掀你的衣襟和裤脚,扑面而来的是带着些许腥骚气的野蒿子味。未经人意渲染的土地,经年流淌尚不被人知的野水,尚未被定义为有用或无用的植被,再加上能自由徜徉其间的动物……这一切,孕育生成了自然的吐纳与脉动,吸一口沁入心底,让人为之一振,所有筋骨都被抖开,有草秆儿拔节的响声。
经过这么多有可能找到阿希克的村庄,相关的许多信息都在指向一个连所有阿希克们都觉得是个异类的人。我推开车门站在道边扯开裤带,一泡老尿刺得碱土起一堆泡儿。放眼望去,面前是大片透朗的天和大块延伸无尽的地,我心底是个巨大的疑问。
关上车门继续驰行,猛然发现车窗外闪过一个只身拉车的人,我们的车子开过去百十米猛然刹住往回倒,停下来几乎贴身堵住了那个人的去路。
他的形象很符合人们传说中的那个人,泻肩的长发没洗过没剪过,一身破衣勉强蔽体,赤脚、手臂和所有身体裸露的地方都能看出常年不经洗漱积垢在身上的腻子,他拖的木架子车上垫着草,唯一能算作东西的是一条塑料编织袋和不知在哪个垃圾堆里捡的一个大桶装的碧丽瓶。
看着这个人,一个词即刻跳在了嘴边:行者。如今横行天下的那些背包客,个个都有妄言妄称的蛮横,有这么个人矗在眼前,所有的沧桑风雨尽在不言中,想想是轻了。
我和我的一行人,都有“踏破铁鞋”的兴奋,也隐含着无奈:
你倾尽心力所要找的人突然就见到了,一切的戏剧性因此戛然而止。
一问,直射在阳光下显得有些飘忽的这个人竟然一声不应。
再问,用维吾尔语问,用汉语问,用柯尔克孜语问,问阿希克有关的一切问题,问木卡姆的词牌……都不应。
走近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回身拿了几个馕装在他的塑料编织袋里,我吆喝兄弟们扭身走人。
这个人,根本就是智障。
从英吉莎到莎车之间是喀什境内最大的一片荒漠,没有一百公里也有八十公里,位于两地偏英吉莎一侧的克孜勒,就成了车客过往的必经之地。有片不大的树林环围,有三两个小吃铺和地摊儿,能看到几十年前维吾尔人遍布南北疆的那种纯木板拼起来的小售货房,偶有驴鸣驼啸,古蕴萧瑟。若是生于汉代,我想我一定是个驿兵或百步长,偏爱克孜勒所蕴含的这种塞外的风尘游离。我特嘱驾车的吐尔迪兄弟停车下去遛遛。
在人们的传说中,买买提明阿希克一头长发披于腰下,冬天夏天一身衣服不换,曾有几个人说看见他拉着一辆驴车行走在荒漠之中,有一群鸽子跟着他飞……这是典型的异人异相,不能不引起我的关注。
随萨帕尔·玉素音先生来到街边,我问小铺子前围的一群人:
有没有谁最近见过买买提明阿希克?
买买提明阿希克会不会打萨巴依?
几个人议论一番之后,最后肯定了两点:
一是有人确实在最近见过买买提明阿希克,估计他可能在哪个麻扎呆着,最大的可能是在玉素甫·卡德尔汗麻扎;
另一点,是买买提明阿希克会打萨巴依,且技艺高超,抡起来比常人攥着毛驴子车的轮子转得快。
这两点信息都很重要,关乎买买提明阿希克身份的最后确定。站在路边,向人们所说的买买提明阿希克所在的玉素甫·卡德尔汗麻扎凝望良久,我招呼兄弟们上车。
玉素甫·卡德尔汗麻扎在近莎车一侧更偏南一些,这个时节迷蒙一片、看不出多远的沙雾让整个天都显得低垂、浑沌,更远处完全隐藏在天幕之后的是我极熟悉的昆仑山。实际上,玉素甫·卡迪尔汗麻扎就处于昆仑山山前的大片开阔地之间。
萨帕尔·玉素音先生向我们随意撞上的这几个克孜勒人询问有没有人愿意带路,这种时候,常能显出南疆维吾尔人基本的待人态度,他们对你所投入的关切常会超出你所期望的程度,言语间有乡情的浓厚和热度。众人商量的结果,最后由一位老人带我们去。
坐在车上,萨帕尔·玉素音先生和我的兄弟吐尔迪都是极擅言词的高手,与老人寒暄没一支烟的功夫,老人的半生沧桑已抚过耳际。我非常吃惊,这位老人一袭黑条绒袷袢(大氅),一顶有一圈棕色旱獭毛的帽子,这是一位南疆维吾尔老汉的典型装束,他的族属竟然是柯尔克孜!又仔细看,不禁怪自己过于粗心,这位老人脸庞清矍,流畅,本应该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究竟。老人叫努拉洪,今年七十二岁,他的家也在公路南侧的广袤荒原之间,以他一身标准的维吾尔装束判断,不可能有一个同族聚集区存在,很可能是散居在维吾尔人之间,经年长久,他已经不太有着意强调自己柯尔克孜身份的需要。我递过去一瓶矿泉水,老人接过去没喝,窸窸窣窣拉开衣襟装了起来。我问他为什么不喝。老人才告诉我们他从村里走出来的缘由。老人的家在荒原深处的克孜勒塔克乡的十村,到公路边上的乡政府所在地是来给小孙女看病,这会儿,他的孙女正在乡卫生所里躺着,他想把矿泉水留下来带给小孙女。长年游走在外,老人想留一瓶矿泉水的心意让我一时很不是滋味儿,心里有暖意流动。我又递过去两瓶矿泉水,让老爷子尽管喝,答应分手的时候给他足够的矿泉水让他带回去,老爷子一脸欣慰。
汽车疾行,几十公里外折道儿驶向缀在路边大片摊开的旷野,车后边拉起浓浓的烟尘。估计,隔着好几公里也能看见。遇到沟坎儿一刹车,团团簇簇的烟尘一下罩住车让人半天看不清车窗外的情景。荒野间有路或没路都能走,走出去没多远,就看到被往季洪水淘出来的深沟横在眼前,绕回去重新找路,折腾几个来回,我们的车常在刚碾出来的一片车轮印的乱阵里纵横。不难想象,在荒野间找路没有向导,就是知道大致的方向也很难找到。颠簸之间,透过车窗我极力向远处望去,希望能看到我所熟悉的昆仑山,但车窗外已被车轮下不断扬起的烟尘笼罩。
数年前,我第一次到达位于于田县一段的昆仑山,那儿有个甫鲁村,后来我才知道准确的叫法是氆氇村。“氆氇”是一种典型的藏胞专用薄毯,用牦牛毛编织,可铺可盖可裹在身上御寒。据说,氆氇村这个村名所记录的故事是说这个村原是藏族人洗氆氇的地方。藏族人,在新疆和有关新疆的所有描述中,绝对是个意外!遥远的藏地,陌生的佛教徒,与新疆有何瓜葛呢?
那次到氆氇村之后,我们纵穿昆仑山最后到达阿其克库勒火山口,完成了一次非常重要的地理穿越,让我豁然明白了昆仑山与青藏高原的地理渊源。
在新疆,阿勒泰山、天山和昆仑山从北到南依次阶梯分布,处于洋流环流线路上的阿勒泰山更多地带有一种牧歌的气质,浪漫随情;天山是愣头蹿起来的一个生猛后生,凛冽峻拔;昆仑山则是一位阅世沧桑的老人,遒劲老成,被称作亚洲的脊柱。无论是纯地理的意义,还是文化的影响力,昆仑山都在人们心目中有足够的分量!但是,对于整个庞大的青藏高原而言,昆仑山仅是青藏高原北部边缘的阶地。
在遥远的丝绸之路年代,曾有藏族人跨越昆仑山到当时发达的“于阗国”做生意,昆仑山的北麓至今留有“氆氇”这样的地名也就不奇怪了。
关于柯尔克孜人,从叶尼塞河畔迁居帕米尔高原和天山南麓,柯尔克孜一直是一个高度聚集的民族。从叶尔羌汗朝到后来的和卓统治时期,被挟裹,或是主动声援,几次大的宗教战争中,都能看到柯尔克孜人的身影。动荡岁月中的这种人口流动会不会让柯尔克孜的一部分人最终失散呢,就像此刻我身旁的努拉洪老人?
也许,另有完全想不到的原因,譬如一次打柴的机会,或一次爱情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