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群到达河边,达吾提·吾守尔一家人护着羊。这些每年在高原上数度长途迁徙的牲灵围着河沿咩咩叫着,眼中明显能看出无助和恐惧。正午的河水,因阳光的照射而使河水汹涌的气势看去轻弱了许多,但实际上的蕴力并没有减少半分。随着上游更多、更大的下泻水量汇入,河水将更具摧毁力。隔河望去,羊群和人都容易在急速翻过的河涛之间沉浮不定,像是撒在河滩上的一把锅黑,一口气就能被吹散!我没有随塔吉克人转场的经历,不知道故事所有的情节将怎样展开。实际上,东部帕米尔高原塔吉克人生存状况的所有史诗性蕴含都会在羊群过河的这一瞬被详尽描述。
河岸上的羊群被分开,大羊被吆到一边,达吾提·吾守尔一家人逮住小羊羔把它们逐个儿抱给几个骑骆驼的男人。小羊羔此时成了馕或煮熟了的肉块儿,被这些汉子们捏住塞在怀里或抱在臂弯里,每个人都抱七八只,然后吆着骆驼掉头踏入激流之中。河水激涌,几峰骆驼踏入水中之后,更能看出河水的冲击力,走出不到十步之外,已能看到这些抱着小羊羔的男人们的衣服齐腰上下都湿了。骆驼顶着水流向河的另一岸走去,这是帕米尔高原任何其他大型动物都无法做到的一种姿态——用前胸顶着水流走,两腿艰难迈动,每一步都被推得往后退,最后成一条斜线走到对岸。此时,人扯裂了嗓子的吆喝能盖过背景广大的一片河水喧哗声。
我原是太低估了羊群过河的难度,两三个小时之后,达吾提·吾守尔一家这一年刚出生的一百多只小羊羔才被抱过河。达吾提·吾守尔的年龄是再也出不了这种悍力了。在勒斯卡木村最剽悍的几个小伙子的胯下,原是旱地最威风凛凛的骆驼已是毛丛尽透,紧裹在身上像是成了另一种动物。羊群转场即将启动的时候,我曾看到达吾提·吾守尔和儿子哈斯木·达吾提把一捆大绳结着一堆凌乱小绳的绳子添塞进麻袋里带走。我能想到这些绳子的大致用途是转场途中和未来到夏牧场之后,每天可以拴小牛、小羊羔,一个扣儿套一头(只),以便挤奶、剪毛。不明白这时候达吾提·吾守尔把这些绳子掏出来干什么?
实际上,这是转场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麻袋里掏出来的绳子抖开是一束枝型的绳花,那些大羊被牵过来逐一套在绳环里。骑着骆驼的男人们拽起绳头重新投入河水之中,一串羊同时被拖进水里,激起河面浊浪排涌,一波比一波更激烈。羊原本不擅水,单个儿放下去眨眼就会被水流冲走,捆扎在一起再由骑着骆驼的人牵着渡河,是帕米尔高原转场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危险仅在羊被呛死或者脱了套被水冲走。据达吾提·吾守尔说,他家一次性损失羊最多的时候,多是在每年转场过河的过程中。这是高原塔吉克人每年转场必过的一道鬼门关。
根据绳扣儿的多少和每个人臂力的大小,每根绳子套的羊也不同,最少的八九只,最多的一次性拴二十几只。我注意到霍斯洛每次套的羊总是最多。霍斯洛已远不是十几年前我见过的那个毛头小子了,没有水深水浅的路段选择,他骑着骆驼从河面最短的距离横渡,经常可以看到水流从驼背上淹过去,他跳起来以双膝抵着驼背,一边单臂高举,把一根大绳上拴的羊从水里拎出来。不是只拽一次,而是不断地重复这个提拉动作,才不至于让羊淹死。整个河面都被霍斯洛搅动,水花飞溅!霍斯洛提拉的力量压得他那峰一次能驮运五百公斤重货的大骆驼竟然一下卧在水里!拴着二十几只羊的大绳一下松懈,一堆羊随着激流被卷去。就在这一瞬间,霍斯洛跳进水里用肩膀抵着骆驼让它在最短的时间内站起来,再跨上驼背将二十几只羊拖出水面,这一系列动作都在眨眼间完成。霍斯洛那铁青的腮帮子在飞溅的水花之间闪动,表现出高原塔吉克人最剽悍的极致,坚韧、冷酷和力量兼而有之,是一种完全雄性的气概,英雄盖世!高原塔吉克人常日示人的温厚、谦恭和克制一扫而去,这才是他们在最为严酷的高原顽强生存、繁衍真正的力量所在!那一刻,我突然醒悟:
高原上那些像依扎提别给·吾守尔一样的美女,她人生最好的选择,就是霍斯洛这样的英雄!没有这样的英雄盖世,帕米尔高原的所有风情都将失去精气,失却最重要的支撑。正因为有这种英雄气概的存在,才会有女人的春情如花、温柔似水,才会有欲望和生命不竭的流延……
【4】接近傍午的时候,羊群到达一条巨大峡谷的沟口。这条峡谷,与札莱甫相河垂直,有一条河水溢出汇入札莱甫相河,溯河而上,骑着马小跑出去还不至于出太多的汗,就能到勒斯卡木村最大的居民点乌鲁克(杏子沟)。进入乌鲁克的峡谷两壁夹峙非常窄,峡谷里边的谷地却十分开阔,有大片的农田,羊群无法留驻,只能选在沟口露营。奔波了一天的羊撒在沟谷之间吃草,等它们慢慢聚拢在达吾提·吾守尔家摊在地上的一片被褥周边,天色已黑。哈斯木·达吾提的老婆拉里克·巴若提努烧了茶照顾孩子们吃了晚饭,一家人紧接着又开始忙活挤羊奶。我专程登上一个高点看了看达吾提·吾守尔一家这一天的露宿营地,河水溢流,山峰环抱,一群羊零散分布,一灶火成了一根拴马桩,羊群、人和一个晚上的梦,这一夜都会拴在这儿。
乌鲁克这个地方,以遍地杏树和每年六七月间的烂漫杏花在整个勒斯卡木村闻名。三十年前,老吾守尔·尼牙孜的家族史都以此为依据,这是这个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后来最著名家族的世居之地,达吾提·吾守尔三十岁以前的日子大都在这里度过。直到今天,家族里几代、数门的儿女亲家都住在这儿,最亲近的有小妹妹依扎提别给·吾守尔的婆家,大儿子马木提·达吾提的岳丈和长女祖来好·达吾提的婆家,而她的次女玛丽卡罕让人什么时候都怜爱不尽,这让达吾提·吾守尔两口子在到达乌鲁克峡口没等到儿媳妇拉里克·巴若提努烧好第一壶奶茶,就抱着小玛丽卡罕走了。
十数年间,数次过往,我都住在我的好友加玛莱力家,也就是达吾提·吾守尔小妹妹依扎提别给·吾守尔如今的婆家。当我后来坐在他家知道他们在这天下午就宰杀了一只大羊一直等到天黑时,在感到无限暖意的同时,心里也有深深的愧疚。在帕米尔高原,守着与人轻言的一个相约会持续多少年,这种坚守以心相抵,唯一支撑的理由就是对你的信任,一旦失信,是在心里摧毁人最美好、最重要、也是最柔软的生命依据。我的另一个理由无法向任何人言说,这是我在帮着哈斯木·达吾提拴住最后一只小羊之后,依然顶着夜色阑珊摸索着去乌鲁克的另一个原因。
我在帕米尔高原的日子相继延续十二年之久,但是对高原塔吉克那些美丽的女性们竟然没有一丝让人有点联想的联系,唯与一个人有为数不多的几次看不出算暧昧的接触。第一次,是在一个婚礼上看到她拍打手鼓,她那湖蓝色的眼睛让我印象深刻;第二次她已成婚生子,我拍她抱着孩子喂奶的照片看不太清孩子蠕动的嘴唇,稍显犹豫,她还是把衣服稍稍撩起让我拍,这份意外的善解人意为我十数年帕米尔高原之旅所仅有、仅遇;第三次……实际上,也没有第三次,我只是听到了有关她的消息。在她还不过二十多岁的时候,她的丈夫就因病去世,留下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苦撑。高原上的塔吉克人极少有婚变的可能,在几十年间的确切记忆里,全县离婚的人至多也不会超过几个人。丧偶的情况多是有一方病故或发生其他意外,一但寡居,再婚的可能也极小,这将是塔吉克女人最无奈、无助的凄苦人生,所以我听到她丧夫的消息心里极不是滋味儿。而当我有可能再次来到这个永远飘着杏花香气的山谷,我真的很想见到她,期待着心里的许多疑问等着在见到她的那一瞬解开。
夜往乌鲁克,仅凭着多年前模糊的记忆,我竟然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我的老友加玛莱力家。还是那个被杏树环围的院子,屋里却已经大不同。与勒斯卡木村绝大数人家墙上都挂着的墙布不同,我老友加玛莱力家的四壁都挂着地道的羊毛壁毯,村里几位长老级的人物都坐在炕上等着我的到来。十几天前才从穹托阔依离开,我的老友加玛莱力知道我到达乌鲁克的确切时间,家里人专门打了塔吉克人特有的用牛奶和酥油和面的馕,每个都能与一个庞大家族的锅盖可比。我在想,这不会是在馕坑里打出来的,唯一的可能是用一种专门的锅烤制,所费的功夫在平日打馕的几倍之上,只有贵客上门或给出远门的亲戚送行才会专门烤制。
自我踏入加玛莱力家门槛的第一步,一直到落座喝茶,再到后来洗手吃肉,每个间隙都有足够的时间观望我的老友加玛莱力在我走后这些年不断翻盖的房子。有几次与依扎提别给·吾守尔的目光相触,这是我第一次在她所属的环境中非常明确地确定她作为加玛莱力儿媳妇和霍斯洛妻子的身份。非常遗憾,虽然对依扎提别给·吾守尔遥远的少女年代毫无所知,我还是很难相信眼前的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多次见到依扎提别给·吾守尔在穹托阔依的情景,让人很难把她的仪态万方与抱孩子撒尿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在她嫁过来并且已有三个孩子的这个家里,我看到她给孩子喂饭,最后用手指把碗沿儿抹净,再像所有的塔吉克女人一样把手指往嘴里最后一吮,这一切都做得那么从容不迫。也许,人的心思真的是不用说破的,她知道我对她的关注,一瞥之下,什么言语都尽含其间。在我洗手的间隙,她用我所能懂的为数不多的塔吉克语问我:
“阿奴亚克西吗?”
这句话的意思是问我“妈妈好吗?”她是把我当做自己的娘家人了。
我也只能回答这一句,但,我明白问的和答的意思都远为丰富。在全羊大餐结束之后,依扎提别给·吾守尔给孩子们脱衣服睡觉,她把每个孩子都逐一向我介绍,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这种叙述的语意背后,有更多的温情流淌。
这一夜,我留住在加玛莱力家没走。照塔吉克人家的习惯,吃一餐饭是一份心意,留住下来是更重的一种表达。多少年前,我在帕米尔高原东部认识的人还十分有限,每次从乌鲁克过往,加玛莱力家的奶茶和每晚铺的厚厚被褥曾给我多少记忆,温情久远!这一天,是依扎提别给·吾守尔为我铺的床,直到我睡下,她和她的丈夫霍斯洛才离开。
在加玛莱力家留住一夜,我更清楚了这个家族与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族的渊源,他们不但是儿女亲家,上一代人也同样有着极深的血脉联系——加玛莱力的夫人是老吾守尔·尼牙孜最小的妹妹。这种交错盘结的关系就是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塔吉克人的血缘结构,这使你每到这儿来,就不可能轻易走得掉。离开乌鲁克的这天上午,我一直随着本村的长老在各家转,转场路过来到这个村的人都在做着与我相同的事。乌鲁克的人们,上溯三代,最多不出第五代,原本就是一家人。亦如世界上我们久远的始祖,因着这种血缘的距离,所有的诉求与碰撞都会在共同认定的范畴内解决,相互之间的频繁换亲更有一种纽带与润滑的作用,保持人际间的宁静平和。
在整个勒斯卡木村,乌鲁克以可耕土地的数量和集中的人口最多在全村排名第一。说起来也不过二十几户人家,每家都是相去不远的的亲戚。霍加那扎尔老人的长女塔吉古丽·霍加那扎尔是达吾提·吾守尔的长媳,达吾提·吾守尔弟弟祖木来提·吾守尔的一个女儿又是老霍加那扎尔的儿媳,令人痛惜的是她如今已去世。坐到老霍加那扎尔的炕上,我很想看看数月前老人专程去穹托阔依接回来的孙女和祖木来提·吾守尔的外孙女妮莎,很遗憾,孩子已随她的父亲去了夏牧场。我留下了二十块钱,托老霍加那扎尔日后交给他的孙女。转场之前,我曾在一个做小买卖的人家换了一把零钱,都是给沿途各家的孩子们准备的。高原上这些孩子,还不知道粒粒橙、滑板和阿迪达斯,只要几块钱,甚至几毛,就能给他们无限欢愉。送的不是礼,而是让孩子们知道你在意他。
在乌鲁克各家周转,面熟面生的人都说见过我或知道我。我藉着高原塔吉克人的民间流传进入一个被传说的年代,这份荣幸已是今天想都无法想的一种奢侈!匆匆走过十二年的岁月,留在心底的感觉温情绵长。但是,没见到妮莎是一个遗憾,我更想见到那位蓝眼睛的姑娘。十二年间有几次见到她的机会,我渐渐知道了她是谁,住在哪儿。当我在霍加那扎尔屋里坐下来的时候,给我倒茶的就是她。不可能有语言的询问,相视的一瞬已容含着所有的询问。她的脸色已有了久经风尘之后的变化,从一个姑娘完成了到妇人的转换,只是那一双蓝色的眼睛依旧,似乎能懂我越过重重大山而来的目的。在我与几位客人喝茶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在另一个屋里照镜子,匆匆一晃,拢拢头发,转身再回来,不知道,这能不能视作她对我有所在意呢?没见到她当年抱在怀里让我拍照的那个孩子,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如今有多大了,偶听说这一年她将再次出嫁,本来注定无望的人生格局获得一个转机,对于一个寡居的塔吉克女人来说,这是怎么估计都不过分的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