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高大沙丘,几十步外已能听到细碎红柳枝相互的击打声,沙棘林间缓缓流动的溪水婉转,河谷间的疾风被远处高大的山崖阻挡,吹到这儿只能看到胡杨顶端在轻轻摇曳。只有我独对空茫,以双膝拄地跪下来,能感到只有在这儿才有的清冽气息在抚摸自己,在自己身心间穿透,一时心意尽释,禁不住眼底有些潮润。我相信,这是一个让男人可以痛泣的地方,积郁尽去,心底磊落、透彻!
我久跪未起,最后完全匍匐在冰凉的沙地上,以心紧抵,这是我所能感觉到的回到原初和终极的最佳方式。我的头顶是一株高大的胡杨树,华冠铺展,投下一片树影,比我身体更宽大的是树干,更细碎的是树叶。抓起一把沙子慢慢撒开,沙粒细碎冰凉,滑过脸颊,犹如爱人细软的舌尖在你脸侧轻轻吻触……
重回达吾提·吾守尔的转场营地,餐布已抽开,一家人围坐,我倚着塔吉克人膻气浓重的被垛格外惬意。红柳丛环围的沙地之外是更广大的无尽荒原,塔吉克人的酽茶和馕是一种相宜的选择。风声渐远,距灶旁不远的小溪潺潺,一轮明月挂在树梢,小玛丽卡罕咯咯笑着闹到很晚。
【3】除了宽大的河谷、危崖耸立的河岸和高大的沙丘,阿克塔拉克最重要的地面呈现就是胡杨。
我很吃惊,自阿克塔拉克溯河南去,没有见到一株胡杨。海拔高度由两千九百米逐渐抬升,这可能是胡杨不能生长的原因。阿克塔拉克可以看做是一个分界,河畔、山间沟壑都有零星分布,以达吾提·吾守尔一家转场这一天到达的地方最为密集,大片的胡杨林成为旷野间一眼看去最醒目的地面呈现。前一天的记忆还是酷日之下的赤裸荒原和红柳环围的沙地,猛一下进入胡杨遮蔽的一片浓荫之下,这种反差让人有被惊醒的感觉。这一带的地貌我很熟悉,十数年间过往,都会在这儿停下来喝茶。可能是受旁边的山的影响,这一带沙丘密集,都在蓬勃生长的高大沙棘之上。另一个印象就是秃裸的树,极尽扭曲的树干将多年前久旱枯死的状态一直保留下来让人触目惊心。多少年过去,我再次从一条山畔深裂地下十几米的沟壕钻出来,突出的感觉是轻风潮润,脚下小草茵茵的绿,绿草之间夹杂着这一年才蹿出来不及一拃的红柳苗子,皮儿漆红,细碎的绿叶如女人玲珑的耳钉,让人怜惜不尽。而这里最大的变化,是沙丘上下的红柳长得极其茂盛。从沙丘一直到河畔,那些胡杨树都有酒酣的醉态,顶着一蓬绿叶子的枝干从原来的枯枝旁蹿出来成为一株树的主干,生死更迭的一幕大戏在你眼前全部摊开。这个意象,肃穆之中隐含着足够的张力,让人震撼!
也许,这是一个更该被称作“白杨树”的地方,可是我吃惊地发现这儿竟有着与胡杨树完全不着边的另一个地名儿:库尼黛尔,意思是“矿沟”,与老吾守尔·尼牙孜的冬牧场同名,让人纳闷。
若是同一条沟的延伸,距离也过于遥远了,一直延续到两天路程以外,这种情况就极为罕见。另一种可能,是有同一种物产。在我借宿的人家,主人这天晚上拿出了各色的石头给我看,这个细节让我相信距这片沙丘地带不远的山里一定有各色的矿石,才会让这里的人与老吾守尔·尼牙孜有同样的想象。拿给我石头看的主人是勒斯卡木村三位阿訇中最年轻的一位,与他的两位前辈最大的不同,是他在远距帕米尔两千公里外的新疆伊斯兰经文学院完成授业。这个季节四处缓缓流淌的水说明这位年轻阿訇对他家乡所倾注的心力,这里已是胡杨树掩隐之下的一片世外秘地。
新疆的胡杨树,大都生长在塔里木河两岸,那里是世界上最大的野生胡杨林所在地。帕米尔高原的地理状况则大为不同,与塔里木河两岸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生态系统。在海拔高度逐渐递减的下游河畔沙地和沟谷之间,日照条件相对稳定,再加上比塔里木河更有保障的水源供给,为胡杨的生长提供了条件。不过,帕米尔高原没有胡杨种植的记载,这些胡杨只有野生的可能,它们的种子是从哪儿来的呢?
在帕米尔高原,常能在一些地方看到厚厚的沙尘堆积,与帕米尔山地的环境不符。实际上,这些沙尘一部分是山体久蚀的尘屑,一部分来自遥远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随着每年自东向西、向南的季风飘摇之上,越过高达海拔五千米以上重重高山,最后落地沉积。我没想到,这条风沙运行的路线,同时也是胡杨籽种飘落帕米尔山地的载体,这让人极感意外,最终使两个完全不同的生态系统相容。
转场从穹托阔依启动,羊群第一天的路程大都在绕着山崖走,离开阿克塔拉克一个多小时后的路段最为险要,本不很开阔的河岸是由泥石流、塌落的砾石和山体不断剥蚀的沙屑形成的。在延续了一天的路程之后,我发现河岸与山体被挤压在一块儿,河水紧抵在山脚之下,经年历久,这段山体如今已被削凿为一幢峭崖。多少年间,沿河岸往来的人和畜群走到这儿,就再也没有可以从容周旋的地方了。一边是河涛汹涌的断崖,一边是陡立的秃裸岩壁,只能蹬着黄羊蹄子踩过的地方往上爬,最终掏凿出一条窄道供人畜过往。
我先于羊群到达,这里岩石之间上下落差不过几十米,但每一步都觉得脚下千斤。路的底面就是岩石,沥沥拉拉撒了一层碎石籽儿,想是便于羊群通过,但人穿着硬底鞋通过就难了,脚下滑动稍有闪失就会遭遇危险,情形十分险恶。走这段路,比起穿越河谷的通畅来,我们不但直接承受着正午阳光的暴晒,而且巨大岩石之间的这条路就成了烧烤的铁板,才走出几十步外,裹在身上的衣服已成了淋了水的抹布。最终登顶了,四周是开阔得足以能刁羊的山地冲积扇,河谷之间的风吹得人通体透彻。回头一望,我一心等待的情景出现了:转场的羊群像正奔向一堆糟木头的庞大蚁群,远远望去,缓慢得让人难以忍耐,那是因为地面有草和胡杨的落叶。临近山崖之下,裸石和遍地的黄沙不再成为牵绊,羊群和驮着一应家什的骆驼直扑向山崖,一时烟尘滚滚,人唤羊叫,让人沸腾!在羊群全部通过之后,浓浓的烟尘久久不散,一直漂荡着越过山崖之上的高大山峰,再随山脊渐渐远去、消淡……
我开始理解达吾提·吾守尔讲的关于路途远近的概念了,他说:
第一天要走的路嘛,十一、十二公里;第二天的路嘛,七八公里……
决定路途上耗时的多少,一个因素是路距的远近,另一个因素在于路途的难易程度。这一天夜宿没有在野外,库尼黛尔的小阿訇专门宰杀了羊招待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煮肉的大锅滚沸着,热气蒸腾,人尽可以伸开腿脚靠着被垛喝茶闲聊。这份远离家外的安适,实际上昭示着塔吉克人在高原上的所有隐秘:
每一处,每个人,都在竭力表达,悉心维护,因而塔吉克人在高原上的生存和彼此的联系才成为可能,人们彼此相依,一直走到今天。
早晨出门,我看到小阿訇抱着草逐一在给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大牲畜加料,才明白塔吉克人家各家的草料都不是只给自家准备的,达吾提·吾守尔家的羊已围在小阿訇家羊圈的栅门前等待拉开栅门。
穿过胡杨掩蔽的高大沙丘,很快就看到了一片辽阔的裸石滩,走过裸石滩就是河。这些石头,个体大小极其均匀,一种可能是从两旁耸立的山上滚落下来的。由于暴雨的冲刷形成泥石流,同样的重量再滚到差不多远近的地方,石头的个体也就不会相去太远。不过,帕米尔高原的暴雨概率较低,所以另一种可能是河水的输送。每到春夏之际,冰雪消融,洪水下泻,河道重新被拓展,泥沙俱下,会有大批的卵石被河水冲上两旁的河岸,卵石的体积正是河水蕴力的最好说明。十几年前,我曾有过前往乔戈里峰的经历,记忆中沿河而下,石头的个体有着明显差异。在上游河段,最大的石头比一两幢屋子还大;顺流而下,这种巨石逐渐递减;越过库尼黛尔的这一段,多是足球大小的石头,河水的冲击力也明显减弱。也有与遍地裸石极不相称的大石头,其间,一定有更为复杂的原因。但,总的趋势是河谷逐渐开放,河床被拓宽,库尼黛尔的这段河面宽度竟在百米之外,水深的地方骑着骆驼过去都能没漆。我才恍然大悟达吾提·吾守尔这一天转场的路为什么会比第一天走得少,目的是争取时间能让羊群顺利过河。在洪水尚未达到一天洪峰最高值的时候,正是羊群通过的最佳时机。
多少年间,我已多次见过柯尔克孜人、哈萨克人和蒙古人转场,但是,见识如此庞大的羊群过河,这还是第一次。我一时还很难想象,塔吉克人来到河边面对这滔滔河水,会用什么办法把一群羊弄过河呢?
在羊群远没到达之前,我看到河对岸有两个人骑着骆驼狂奔而来。骆驼是高原上最大的动物,人们通常已习惯了骆驼慢条斯理地走,为此,我曾把骆驼称作“精于时间判断的哲人”,无论寒暑或面对什么样的路况,骆驼都会以一种亘古不变的步态往复来去,突然见到骆驼以马的姿态狂奔,这可是很少见的情景。
跑到我身边,两位塔吉克男人勒住骆驼抬脚就跳了下来,相互行了塔吉克礼节,接着,我一巴掌就拍了过去。来的人是我的好友加玛莱力的儿子霍斯洛,他的另一个身份是达吾提·吾守尔最小的妹夫。另一个年轻人是达吾提·吾守尔长媳塔吉古丽·霍加的弟弟,这个家族的标准特征就是一头金发和一双碧蓝的大眼睛。
这两个小子我都熟,每年的秋后,勒斯卡木村各家婚庆大喜,凡这样的场合,这两个人都是引人注目的角色。在帕米尔高原,塔吉克人众人汇集的社交活动几乎仅限于红白喜事,只不过婚事远比丧事热闹。娶媳妇或嫁闺女的人家,相关的亲戚到没到,是这桩婚事能不能被普遍接受的关键;对于一个婚礼,若没有他们在场,这个婚礼的热闹气氛将会大打折扣。他们擅唱擅舞擅鹰笛,另一个本事就是刁羊,粘在马上的功夫和超人的臂力是他们每战必胜的保障,为此,他们成了勒斯卡木村无数年轻媳妇和姑娘们标准的梦里情人。十几年前,我是在老朋友加玛莱力家第一次见到他的儿子霍斯洛,当时那个见人还显腼腆的年轻人,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鼓捣一个单手可以把攥的录音机播放他自己和那些乡间歌手录的歌,那是他的歌声后来风靡勒斯卡木村婚礼场合最初的起步阶段。多少年过去,当年那个唇上挂着一层绒毛的年轻人,已是刮去胡子满脸铁青的一个汉子。还有一点让我没想到,同高原上所有的民间英雄一样,霍斯洛不但嗜酒,而且酒量惊人,这是他后来总让村里老年人议论不止的原因。眼下站在我面前,被我痛打了一下的霍斯洛嘿嘿笑着,然后卷起莫合烟递给我。彼此之间言语的表达都不是很利落,连说带比画地讲了几句,我大致明白了他们一大早赶到是专为转场来的。早在一周前,他们已得到了达吾提·吾守尔一家在这一天转场过河的消息。
两个年轻人与我道别,掉过头跨上骆驼冲着河水奔去。那两峰骆驼驮着他们,被吆喝着、拍打着,到了没过骆驼大半个身子的水里还在跑,两个人哈哈笑着,还在比谁跑得更快。
在帕米尔高原奔波多年,我已陆续见过达吾提·吾守尔嫁到勒斯卡木村各个居民点的七个妹妹,其中他的小妹妹依扎提别给·吾守尔最漂亮。我很吃惊,达吾提·吾守尔一张脸,在他那儿就是梵高的“一个标本”,在他妹妹那里竟然出类拔萃地让整个勒斯卡木村的年轻人都惊羡不已,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她的美丽,主要继承了母亲白克木·加玛拉里的仪态万方,举手投足之间尽显一个大家闺秀的从容不迫,寻常的衣饰穿在她的身上就有了非同寻常的质感和韵味,让每个见到她的男人都会在一刹那间产生一种既欣喜异常又几多无奈的心绪,她最后嫁给谁都会让人永远嫉妒。说起来,在她未嫁之前,我曾有见到她的足够机会。那时候她至多不会超过十八九岁,不知道她是在哪次拎水或挤牛奶的时候与我错过了。后来,她嫁给了我好朋友加玛莱力的儿子霍斯洛。想一想,我的老友曾是勒斯卡木村为数极其有限的山村教师,每个月都能买一头大牦牛的退休金足以让全村人望尘莫及,一个勒斯卡木的姑娘还能有比嫁给他儿子更好的选择吗?但是,丈夫的酗酒却让一家人为她担心。在东部帕米尔高原,偷盗滋事几乎没有,酗酒差不多就是一个男人所可能挑出来的最大“恶行”了。为什么酗酒呢?看不出流行社会所决定的对酒的必要需求,唯一的解释,这是勒斯卡木人错把城里人的东西当做时兴了。或者,在这些野性难驯的男人心里,本就有着对烈酒如同对女人一样的强烈渴望?
两个年轻人骑着骆驼过河不久,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羊群也走出了掩蔽着高大沙丘的红柳丛,远远被吆过来。这时候已是正午,阳光炙热,遍地裸石的河滩气浪蒸腾,羊群在一片幻境中穿过,形影漂浮。这是中国西部夏日常能见到的一种奇观,必备的条件是需有大片裸露的地表和直泻而下的暴烈阳光,越为干涸的地方,景观越为虚幻如梦,这大约也是海市蜃楼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