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来说:“现在开香堂不合规矩……”
大家一听这话,都低下头不说话了。
天山牢营中的江湖好汉们来自天南海北、四面八方,本是一群乌合之众。共同的生存环境、共同的经历、共同的思想意识和对结社共济的需要,使他们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小圈子。在他们感到对对方的了解已经比较深入、可以结成同党的时候,他们就打破过去的门户,在牢营里秘密地成立了一个叫作“兄弟会”的组织。只要是不坚持顽固的门户之见,各个反清会道门的成员都可以参加。
天山牢营里的苦役犯大都是些民间秘密社团的骨干,有着结社的偏好。“兄弟会”成立以后,组织迅速扩大,牢营里的大部分苦役犯都成了“兄弟会”的成员。因为都有过被捕经历,“兄弟会”的组织更加严密,纪律更加严明,行动更加隐蔽,谋事效率更高。“兄弟会”内部成员之间都先结拜兄弟,互相之间以兄弟相称,竭诚互助,一呼百应。“兄弟会”的首领称为“老大哥”,下面有一个“老二哥”和几个“老三哥”。大家推举张奉山为老大哥,老二哥是卢子奇,担当的是军师的角色。李再贺和刘三海是老三哥,他们下面分别领导着几个老四哥,每个老四哥下面又有几个“把子”,也就是曾经一炷香拜过把子结成兄弟的一伙子人。“兄弟会”组织了几次极为成功的行动之后,押营的军官黄俊让看出了一些名堂,为了自身的安全和前程,他开始主动接近“兄弟会”,时间长了,他也秘密加入了“兄弟会”,当了“老三哥”之一,专门负责发展和管理官军中的会员。
“兄弟会”成立后组织的第一个行动,是收拾了一个外号叫“疯狗”的营兵小头目。“疯狗”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兵痞,凶残成性,经常欺辱苦役犯们。一次,在他无端地暴打一个苦役犯的时候,在场的一位“老四哥”向着“疯狗”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于是在场的苦役犯们都无言地看着“疯狗”,几乎同时伸出手来,在脖子上一抹。谁都知道,这个动作是用刀砍头的意思。当天夜里,“疯狗”睡觉的那个地窝子莫名其妙地塌了,“疯狗”被活活地砸死在里面。还有一次,牢营里的苦役犯和兵丁们都突发急病,上吐下泄,还死了人,闹得一片恐慌。上头派来的医官调查了一番,回去说是吃了大厨里做的麦衣子面的馕造成的集体食物中毒。
上头感到奇怪:新疆这个地方,农户只种苞谷、小麦和大麦,拨给天山牢营的营粮全是苞谷,哪里来的麦衣子呢?于是派了几个官员来调查,原来是天山牢营押营官军队长与司炊合谋,把拨下来的苞谷倒卖出去,又低价从农户手里买来陈年麦衣子,磨成面给役犯和普通士兵吃。因为麦衣子有的已经发霉,所以造成了集体食物中毒事件。队长和司炊被抓走判了斩刑,砍了头。其实大家都知道,这种食物已经吃了好几年了,也从来没有发生过食物中毒,这次是有人做了手脚。而且,在吃那顿饭以前,大多数苦役犯和营兵都秘密地得到了一份解药,虽然拉了两天肚子,却也没有什么大事。而几个平日里欺辱苦役犯的兵丁和巴结官军出卖狱友的苦役犯就没有收到解药,这几个人里面,有两个病死了,剩下的一直病了半个多月,才慢慢地恢复。
黄俊让是在这之后接任押营官军的队长的。他一来,就有巴结他的下级兵丁悄悄地告诫他:天山牢营里的苦役犯不好惹,弄不好死在他们手里你还不知道命是咋丢的。
兄弟会的重大事务都是在香堂上由老大哥老二哥召集老三哥们来一起商定,就是开香堂。所谓开香堂,就是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聚在一块儿,先静山门,就是避开无关人员,确保会议的秘密状态;然后大家在老二哥卢子奇的主持下一起低声喊一声“兄弟噢!”——这叫喊堂号。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的事,大家还要点上三炷香,先拜四方神仙,再拜刘、关、张三圣。接下来由老大哥宣布要讨论的事情。商定完事情以后,卢子奇就会低声喊道:“香堂之上大事已定,各位兄弟好自为之!”大家便齐声低喊:“兄弟噢!”这叫关香堂,大家各自散去。
这些人都是从死亡线上滚过来的,大家都知道喝酒会误事,贪杯一定坏事,坏的还不是一般的事,而是与性命攸关的大事。
所以大家定下一条铁定的规矩:决不在喝酒的时候开香堂,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必须在所有的老哥们都绝对清醒的时候才能开香堂。
所以当张德来一提起开香堂,又说现在开香堂不合规矩,在场的人立即警醒了,把酒碗放在炕上,一个个默默地起身向小屋外走去。他们得赶快回去睡觉醒酒,以便在完全清醒以后开香堂商议大事。
第二天的中午,张奉山、卢子奇、李再贺和黄俊让来到了小石屋里。由于昨天喝酒从下午一直喝到半夜,今天上午小饭馆又没有来客人,沙得利与张德来一直蒙头大睡,直到张奉山来了把他们叫了起来。
“你们见到刘三海了没有?”张奉山问张德来和沙得利。
“没有啊,怎么了?”张德来揉着眼睛说。
张奉山一屁股坐到炕上,愁闷担忧地揪着自己的胡子。
张德来跳起来:“怎么?出事了?”
卢子奇说:“刘三弟和王铁锁不见了……”
沙得利说:“会不会昨天晚上从这里出去以后又到别的地方喝酒去了?”
“不会。”李再贺肯定地说,“刘三哥不是那种人。”
“王铁锁也不会,”黄俊让说,“这个人很有心眼,他不是那种贪杯的人。”
张奉山捏搓着胡子慢慢地说:“那就是他们真的追林则徐去了?”
卢子奇说:“我看这事十有八九……”
这个刘三海,祖上曾是一员大将,定居广州以后就成了广州城里的豪门富户,后来有些败落。但是传到刘三海的父亲手上的时候,仍有一片大宅,奴仆成群,甚至还有两个世代为刘家护院的武师。武师的祖上曾是刘家先祖的心腹武士,定居以后就成了刘家的护院武师。这两个武师是父子俩,家传武功十分了得,在广州地面上很有名气,没人敢惹。
刘三海从小在富贵窝里长大,养成了独断霸道、我行我素的性格。他又不爱读书,专好打架斗殴、好凶斗狠。在他七八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只好给他举行了拜师仪式,把他交给武师来调教。
刘三海就从小跟着他家的护院武师习武,练就了一身好武功。他也结交了一大批三教九流的朋友,学到了不少江湖门道和规矩。
但是他我行我素、敢作敢为的本性不改,经常做出一些恃强仗义、打抱不平的事来。
刘三海的父亲渐渐染上吸鸦片的恶习,而且因为他的家底殷实,总是吸最上等的鸦片,中烟毒也就更深,十年之内,便把一个富豪之家全部败光,弄得妻子儿女连个栖身的破屋都没有了。
刘三海的母亲只好带着刘三海的几个弟妹长期借住在广州城外刘三海师父、也就是刘家昔日的护院武师的家里。
终于有一天,刘三海的父亲毒瘾发作,死在了广州街头。刘三海恨死了鸦片,一时怒起,连砸了几家烟馆,被烟商们联名告到衙门,把他抓起来蹲了大狱。直到林则徐到广州禁烟,他才在江湖朋友们的帮助下出了监狱。
林则徐禁烟抗英,着实令刘三海亢奋了好一阵子。可是好景不长,朝廷大大出乎百姓意料地降罪于林则徐,把他革职查办,发往新疆伊犁军前效力。朝廷又先后派来了琦善、奕山到广东来,结果不但烟毒又起,洋人还攻破了广州外围城防,在城郊烧杀抢掠。
英军进攻广州城外四方炮台的时候,刘三海参加了他师父组织的义勇队,与洋兵搏杀。刘三海亲眼看见,战斗中师父和师兄被洋兵的火枪子弹击中要害,他们摇晃着喷着血的身子,拖着被子弹打穿的肚子里滚出来的肠子,挥着大刀长矛,继续杀向敌人,在搏斗中死去,死得好不惨烈!
刘三海在冲向洋兵的时候,被一颗爆炸的炮弹掀起,昏死在死人堆里。直到两天后一场大雨把他浇醒。
洋兵已经攻破了四方炮台,待刘三海回到师父的家里以后,见到的是一副极其悲惨的场面。他的两个弟弟手里握着菜刀斧头倒在血泊之中,身上布满了被洋枪子弹与枪刺打出的洞。年仅八岁的妹妹痛苦地扭曲着全裸的身子躺在地上,下半身被从阴部流出的血染成了黑紫色,早已死去了。母亲还跪在屋门口,双手前伸,大张着嘴,似乎在喊着哀求的话。一颗洋枪子弹从她的前额射进去,把整个后脑炸飞了。院里和屋里横七竖八地倒着师父家的人,都早已经惨死多时了。
义勇队还活着的弟兄来通知刘三海,叫他到三元里村去,说大家约定在那里汇合再做下一步打算。
刘三海把母亲、弟妹和师父家的人的尸体抱在一起排好,盖上布单,向着他们叩了八个响头,放火点着了这座宅院。
刘三海到了三元里村以后,与村中乡亲们一道竖起大旗,成立了三元里平英团。平英团利用地利伏击或进攻洋兵,打得洋兵丢魂丧胆、损失惨重。
正当平英团的抗英保家活动如火如荼的时候,奕山派官员带着一队官军来了,他们不但不嘉奖为保卫国家浴血奋战的三元里人民,反而把平英团的首领和骨干们统统抓了起来。这些好汉们有的被砍了头,有的被关进了大牢,刘三海被流放新疆,押进了天山牢营。
刘三海是经历过惊心动魄的大血战的,人又敢作敢为、极讲义气,在苦役犯中威望极高。但是因为他生性刚直、我行我素,怕他一旦冲动起来不顾后果,坏了大家的大事,所以在推举兄弟会首领的时候,大家就没有推举他当老大哥。而刘三海这个人令大家都喜欢和佩服的是,他毫不忌讳自己的缺点,他对大家不推举他当老大哥完全不在乎。“兄弟会”成立以后,他一直尽心竭力地为兄弟会效力,还从来没有做过置会门于不顾自做主张的事。现在他突然失踪,着实令大家极感意外。
黄俊让蹲到地上,用腰刀的鞘梢敲着地上的土。
李再贺也陪着黄俊让蹲下去,关切地对黄俊让说:“你担心上面查下来?”
张奉山说:“那当然了!跑了犯人,手下又有当兵的开小差了,上面知道了能放过他吗?黄三弟,我先给你赔个不是,是我没有管束好我们的人,给你找麻烦了。当初你入会的时候咱们是订过约的,在你在这里当队长期间,“兄弟会”的人是绝不逃走的。
可是,嗨……我先给你叩个头吧!”他说着要给黄俊让下跪。
黄俊让慌忙扶住了张奉山:“这是干啥呢?都是自家兄弟沙,你这样就是把我当成外人了嘛!”
“可是你那边怎么办?”张奉山说,“我们也不能看着自家兄弟受难哪!”
黄俊让反而安慰起张奉山来:“没事没事。上面的人三个月才来点一次名,他们来了还不都是要吃要喝来的吗?打几只呱啦鸡,煮一锅野羊肉,把雪莲、枸杞子和干大芸泡的酒多灌他们几碗,再送他们几张旱獭皮,他们还哪有时间去一个个地点名查号?再说,在他们来以前,我可以到山里面抓两个哈萨克来冒名顶替啊!可是这事时间长了的话……嗨!”
卢子奇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忽地走到门口,手指敲着门板说:“这刘三弟哟!他们这一去,又不知道惹出么子乱子……”
“这样吧,”沙得利收拾着他的东西说,“我从我的商队里抽出几匹快马,我骑马去追他们,把他们劝回来。”
李再贺说:“这倒是个好主意。”
张奉山感激地看着沙得利说:“大侄子,那就有劳你了!”
沙得利说:“你们不把我当外人,这也就是我份内的事了……”
卢子奇却说道:“这样好是好,可是,刘三弟不一定听沙家大侄子的。万一追上了又劝不回来,怎么办?”
“这样吧,”黄俊让说,“麻烦张老大哥跟着沙家大侄子走一趟。刘三哥最听张老大哥的话。”
张奉山为难地看着黄俊让说:“可是……你那边怎么交待?万一走露了风声怎么办?”
黄俊让说:“一年半载的我这里还能应付得过去。你就放心地去吧。如果刘三哥不愿意回来,你就一路陪着他,只要别让他做蠢事闹出大事来就行。你们一路跟着林大人,保护林大人,也算是尽了我们的责任。如果能跟林大人说得上话,就告诉他,但凡有点良心的中国人都敬仰他。”
卢子奇点着头说:“黄三弟果真是条汉子!张老大哥,你就走一趟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这么办了。李三弟,你说呢?”
李再贺说:“嗯,老二哥说得对,也只能这样了。张老大哥,一路保重!”
卢子奇说:“既然大家都想到一块了,咱们今天就算是开了一回香堂吧!你们说呢?”
大家都点头表示同意。
卢子奇说:“那么,各位兄弟就位!”
张奉山居中坐在炕上,卢子奇站在他的左边,李再贺和黄俊让站在炕前。
卢子奇低声喊道:“香堂之上大事已定,各位兄弟好自为之!”
大家齐声低呼道:“兄弟噢!”
半下午的时候,四匹快马离开了小石屋,前三匹马上驮着沙得利、张奉山和张德来,后面的一匹马驮着他们的行装。张奉山和张德来已经化了妆,他们都换上了哈萨克人的衣服,离他们三四十步远,连熟悉的人都认不出他们来了。
张德来从山东跟随父亲一路来到天山牢营,为的是随侍父亲左右,尽为儿的孝道,现在张奉山要冒险远行,张德来说要跟随父亲一起去,大家也不好反对。小饭馆就交给黄俊让和李再贺代管了。
马蹄铁在石头上磕击出清脆的声响,四匹快马上了蜿蜒的山道,向着莫测的前路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