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在惠远城伊犁将军府里当差着呢,”张德来说,“伊犁将军布彦泰叫他掌管钱粮。这一任伊犁将军布彦泰,是现在这些满洲官里面少有的好官,他对林大人很关照。听说林大人正在捐修阿齐乌苏废地老龙口大渠,他怎么会到南疆去呢?”
“不会错的。”沙得利说,“浩罕国那边对新疆这边的消息打听得清楚得很。北京的皇宫里一往新疆发圣旨或者廷训,这些东西还没到伊犁将军府,浩罕国那边就知道了。”
“他们的消息怎么那么快?”
“是英国人和俄国人传给他们的。那些英国人和俄国人可是贼得很,全世界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
“他们干吗这么喜欢管新疆的事?大清国的那些官儿们只知道吃喝玩乐、往自己口袋里捞钱,谁都懒得往新疆这个鬼地方费心思,外国人倒劳神起来了!”张德来费解地说。
沙得利不同意地“嗯”了一声说:“你没跟外国人打过交道,你不了解那些人。那些外国人天生的有股贼性,整天想着怎么把别人的东西搞到手。我听亚阔甫伯克身边的人说,新疆迟早是他们的……”
“啊?”张德来把大碗往炕上一墩,站起来说:“连这个狗头蛤蟆眼的小毛贼子国,都想着打中国的主意?他有那个能耐吗?”
沙得利扇着手示意张德来坐下,“英国人和俄国人在给他们使劲着呢。给了他们好多军火,有火枪,有大炮,还给他们训练军队呢。”
沙得利告诉张德来,经常往亚阔甫伯克身边跑的人里面有两个特殊的人物,一个是英国人,叫沃索尔;另一个是俄国人,叫柯约夫。“其实是两个中亚杂种。”沙得利说,“这两个人如果是在天津,就是被叫做混混的那种人。啥正经事都不干,专门想着歪点子混吃混喝、骗钱骗官当的那路货。不知道咋整的,这两个人当上了亚阔甫伯克的参谋官……”
这两个人都嗜酒如命,可是又不敢让别人知道他们曾喝过酒,总是极其鬼祟隐秘地突然潜进沙得利的家里,向萨柯瑞或沙得利讨酒喝。为了讨好萨家父子,他们就常常给萨家父子讲些属于高层机密的事,一来显示自己的身份非比寻常人,二来显示他们把萨家父子当做了最信赖的人。关于林则徐要到南疆去的消息,就是这两个人告诉萨家父子的。
张德来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林则徐林大人真的要到南疆去?”
沙得利肯定地说:“是皇上下的命令,林则徐能不听吗?”
“林大人什么时候出发,他们知道吗?”
“知道。”沙得利说,“他们说,林则徐是离春节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就从惠远城出发了……”
张德来诧异地说:“那就是腊月十五前后了……走得这么急,大年不过就上路了。这样算起来……嗯?跟林大人同行的有几个人?”
“听说只有林则徐的三儿子林聪彝跟着,一路上侍候父亲。”
“哎呀,糟糕!”张德来叫道。
“怎么了?”沙得利问。
“会不会是前几天在我这儿吃过饭的那父子俩?”
张德来告诉沙得利,前几天,有父子俩路过这里,在他的小店吃午饭。这两个人跟张德来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显得非常特别,说他们是当官的吧,既没穿官服又没有护兵,就一辆轿车和一辆拉行李的大车,老头子坐轿车,年轻的骑马,风尘仆仆的。说他们不是当官的吧,他们既不像商人又不像地主,言谈举止斯斯文文,但又绝不像文吏塾师,他们虽然布衣简行,但是身上毫无世俗之气,特别是那位老者,神态表情、举手投足间显出一股凛然的威严,又似乎从身体的各个部位都散发着高贵之气。张德来判断这是一个不想暴露身份的大官。当官的都有钱,平常作威作福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都给养肥了,今天既然你没有官兵舞刀使枪地逼着我,你撞到了我手里那就对不起,我敲你一竹杠,不客气了!
那天,麻布里面还包着一大块死马肉,小木盆里还有一些沙葱野蒜,但是张德来没有动用这些东西。他馏了几个陈馒头,下了半锅盐水煮面条,要了比普通过往客人多一倍的饭钱。那父子俩就蹲在石屋外的地上,在透骨的山风中吃饭。临走付账时,他们什么话也没说,按张德来说的数给了钱,微笑着看看张德来便走了。在这一刻,张德来突然涌上一股愧疚感,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但他很快地平衡了自己的心态,“对受苦受难的人,我可是从来没有亏待过的……”他想道。
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人从这条路上过往,寂寞孤独的生活使张德来几乎能记得住曾在他的小店驻足过的每一个人。那父子俩给他留下的印象最深,因为他们显得十分特殊。
张德来一拍脑门叫道:“没错!就是他们!林则徐林大人……”
天黑以后,张奉山带着几个人来到了小石屋里。石屋太小,一次不能来太多的人,所以大伙就轮流结伙而来。今天因为是沙得利来了,张奉山就带着几位关系最密切的朋友来会沙得利。跟着张奉山一起来的有参加过广州三元里抗英大战的刘三海,有四川袍哥卢子奇,有山西大刀会的李再贺,还有押营的清军队长甘肃人黄俊让和官军小头目王铁锁。这么多人一到,就把小石屋挤得满满的,炕上地下全是人,喝酒吃菜全靠互相传递着进行。
喝过一阵酒,话题就扯到了林则徐到新疆南部去履勘垦务的事。
“我看要出事。”四川袍哥卢子奇说。他上过两年私塾,后来跟着一位江湖术士学过阴阳之术,思维方式总跟别人不同,说出话来常有惊人之语。他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掐指沉思着说:“像有血光之灾……”
广州来的刘三海说:“难道有人要刺杀林则徐?”
山西来的李再贺一脸憨厚地说:“不会吧?有谁会杀林则徐呢?无论杀谁也不会轮到杀林大人呀!”
张奉山摇摇头说:“不,我看有可能。洋人可是把林则徐恨得要命。”
穿着一身脏军服的黄俊让不屑地说:“干啥沙,哎,你们这些人,操那么多的心干啥呢沙!闲操的心,操心都把你们给操到这搭来了,没掉脑袋就谢天谢地了沙,还干啥呢?大清国是你家的吗?”
大家都不说话了,只闷着头喝酒。
突然,卢子奇骂道:“龟儿子,咋倒不过来呀?”
大家一起朝卢子奇看去。只见他仍在那里掐算着,口中念念有词。又掐算了一阵,连连摇着头说:“南方好凶哟!”
张奉山问:“哪个南方?”
卢子奇说:“还有哪个南方?不是东南,而是西南,是我们的南边……”
刘三海说:“就是林大人去的方向。那么远的路,也没有护兵,嗨……”
黄俊让说:“哎,你们咋了沙?林则徐跟你们有啥牵挂沙?该死的屁朝天,不该死的日娘娘。喝你们的酒沙!”
刘三海把酒碗一摔,指着黄俊让骂道:“闭上你的狗嘴!你说的是人话吗?你还是人吗?林则徐为老百姓干了好事,皇上就治了他的罪,老百姓再不主持公道,心里再不惦记着他,这天底下还能再有好人吗?”他本来就不胜酒力,被流放到天山牢营里来以后才学会了喝烧酒,虽然这几年他酒量大增,但还是一沾酒脸就红。今天,他也确实喝得不少,显出了一副英雄豪气。
其实今天大家都喝多了,连一向为人厚道、老成持重的李再贺也被酒精烧得兴奋起来。他也对着黄俊让大声说道:“黄军爷,你也知道我们这一帮子人是为了什么到了这哈来的。你闭着眼睛到关内去问问,我们这帮子人是不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刚犯了事的时候,我们确实怕死,我们还没有活够,我们不想死。可是到了你这儿,一辈子在这么个人间地狱里当苦役犯,真比他妈的死了还难受!如果当时判我一个斩刑,上了法场,我对刽子手说一声‘大哥,手脚麻利点’,一咬牙一闭眼,脖子上还没感到凉,就一了百了了。现在,命是保住了一条,可是,当爹哩不能养活老婆孩子,做儿哩不能孝敬父母双亲,做人哩不能为住哥们弟兄,为民哩不能堂堂正正;现在我们是什么?活命就是为了干苦役,一辈子再也没个盼头,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好歹也是一条汉子,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死了好!”
卢子奇抓过酒坛子,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咕嘟咕嘟地一口气灌进了嘴里,把大碗往炕上一扔,扯着嗓门说道:“我们这些人讲的是个义字,讲的是个公道,不仁不义、不公不道,就是天王老子,格老子也不服他!我们从来不巴结当官的,当官的里面没得好人!可是这个林则徐的事跟别的事不一样呀,虽然林则徐也是个当官的,可是朝廷冤枉他,为的是啥仔?还不是因为林则徐干了件为国为民的大好事呀?还不是因为林则徐在那群混账王八蛋里面太显眼了呀?朝廷干的这事是颠倒了黑白,是违背了民意,我们也舔朝廷的屁股?王八!他说朝东格老子偏要往西,他说打狗格老子偏要骂鸡……”
刘三海挥手跺脚地说:“丢那妈!咱们也到南疆去,把林大人软禁起来,占一块绿洲,拥戴林大人为王,召集天下好汉,跟他鞑子分庭抗礼……”
李再贺说:“光是把充军流放到新疆的江湖好汉们召集起来就够用了,朝廷就对付不了了!”
一直坐在黄俊让身后不敢吭声的官军小头目王铁锁,这时突然站了起来说道:“还有我们呢!我们跟你们一块儿干……”
黄俊让对王铁锁喝斥道:“闭嘴!别胡说八道!”
不料王铁锁却冲着黄俊让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闭嘴!今天老子不怕你!你以为你是啥东西?还不是跟他们一样吗?我们穿这身破军服,连野狗都不如,野狗还会自己找食吃呢,我们呢?要军饷,没一个子儿;说是当兵吃粮,吃得跟他们犯人一样;来了四年了,就没有轮换过,我们一辈子干这种差事,跟囚犯有什么不一样?我今年都二十二了,还没找上老婆呢,我要打一辈子光棍呢吗?反了他奶奶的,只要死不了,老子还能娶上个三妻四妾的呢!”
因为沙得利和张德来的身份与阅历跟这些人不同,他们俩一直没有加入这些人的吵闹,张德来甚至还躲在墙角上睡着了。
除了他俩以外,满屋子的人都被酒精烧乎得情绪冲动起来。高声叫喊着,说着一些放肆的话。他们本来就是一群官府所说的“刁民”,骨子里有一股仗义豪侠之气,虽然他们也怕死,通过种种途径留了条命,但是一旦有一个适当的时机,他们的本性就会又暴露出来。
举凡人间的事,最难对付的就是人。而人里面最难对付的是那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人。试想:一个人,你怎么折磨他他都不在乎;你用死亡来威胁他,他把死也不当一回事;对这种人你还有什么办法?这种人是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的。人都是追求安逸珍视生命的,人能成为不怕苦或者不怕死的人,大约起因于这样三种情况: 第一就是那些放纵自己的欲望而轻视自己生命的人,如恶棍和其他的亡命之徒,这种人不怕死,但怕受苦,尤其是害怕长期受苦,对于他们来说,活着就是为了满足欲望,如果不但满足不了欲望反而还要受苦,那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了好。
第二是人们在绝望的时候也不怕死。但是绝望者也经受不住苦的折磨,如果他能忍受得住苦,就说明他还没有彻底绝望。第三是人在某种精神信仰或者集体癫狂的支配下,把受苦当作磨炼和考验,把死亡看作是献身成正果。只有这第三种人才是真正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但是对于更多情形下的人来说,是为了不死而宁愿受苦的。只要还活着,还有一口饭吃,也就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在残酷的命运面前他们深深地感到:人是不值钱的,就像一条小虫、一群蝼蚁。
天山牢营里的这些好汉们说不上有什么真正的精神信仰。
他们曾参加过的那些会道门,不过是帮会、巫术、浅薄的宗教知识的大杂烩。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那就是思想深处的反清意识,还有在内心深处积聚多时的有朝一日将大有作为的思想冲动。除了真正的宗教徒以外,就无法超凡脱俗的百姓社会而言,这些人也可以称为有思想、有信仰、有追求、有使命感和献身精神的义士之流了。
平日里被压抑着的仗义豪侠之气一旦被酒精激发起来,他们便忘记了自己的险恶处境,大有大干一场取义成仁的架势。
眼看着就要闹出事来,黄俊让拍了拍张奉山的脊背,示意他赶快出来控制局面。不料张奉山也多喝了几碗酒,红着脸在跟卢子奇争论着天象阴阳与天下大事之间的关系,没有理睬黄俊让。
黄俊让只好拽了拽张德来,低声说:“该收了。”
张德来点了点头,站起来拍着巴掌说:“静一静,大家别说话了!”
连喊了几遍,大家终于安静了下来。
“各位大叔大伯们,林则徐的事怎么办,是件大事,这样吵吵嚷嚷的商量不出个名堂来。你们看,是不是该开香堂来议一议?”
黄俊让立即附合道:“对!开香堂!”同时用力地拍了拍张奉山的肩膀。
张奉山蒙头蒙脑地说:“开!啊……开,开……”
张德来对卢子奇说:“卢二叔,你说呢?”
卢子奇看着张德来,又顺着张德来的目光看着屋子里的人,习惯性地抿起嘴来深思了一下,点了点头道:“我看也是,该开香堂来议一议。”
这时候张奉山也回过神来,他坐直了身子说:“好!既然大家都说了,咱们就开香堂!静山门,喊堂号……”
“慢着!”张德来打断了父亲的话说道:“现在不能开香堂!”
“为什么?”张奉山问。大家也都诧异地盯着张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