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苏古丽扑通一下跪在奕山面前说:“大人,你可要为我做主啊……”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
奕山说:“哎,怎么一见我不给我笑笑,就先哭起来了?别哭了!”
杭苏古丽的哭声嘎然而止。
奕山说:“怎么啦?看你哭得这么伤心裂肺的,有什么冤情慢慢说还不行吗,到了我这儿你还怕找不到为你做主的人儿?”
魏总管赶紧插进来说:“老爷,这小女子的事过后再劳您的神,我先带她下去教给她点规矩。蒙伯克这么老远地来了,是向您禀报垦荒屯田的事来着,先听听蒙伯克的禀报您说是不是?”
奕山眼盯着魏总管说:“你小子想跟我玩什么来着?嗯?”
魏总管吓得发际里渗出了汗珠子。他慌忙分辩道:“没……我没玩什么,我只是想……想……”
奕山说:“算了,就按你说的,这事我待会儿再问。你带她下去吧。”
魏总管说了声“喳”,拽着杭苏古丽出了客厅。
奕山憋着嘴、斜着眼睛看着魏总管出门,轻轻说了声:“小兔崽子,想对我藏一腿是吧?”他把眼睛一转看着蒙伯克说:“你今天来,不是只为了这个小女子的吧?”
不料蒙伯克眼睛一红,也哭了起来。
奕山有些好笑地说:“今天邪了,我这儿开了灵堂了怎么着,是人就来哭一通。得,有什么伤心事,你就快说了吧,我还没吃早饭呢。”
蒙伯克带着哭腔说:“大人,你的敌人有呢,他你的坏事情干,我身上刀子捅呢……”
奕山没有听明白蒙伯克在说什么,他要叫个译员来,蒙伯克又死活不愿意,说是如果有译员在场,他的心里话就不说了。等蒙伯克不哭了,说话有了条理以后,奕山才听明白了蒙伯克话的意思。
蒙伯克的意思是说,不知道他奕山得罪了什么人,那些人一定要坏他的事。自从蒙伯克承揽了开荒屯田的事以后,他就不断地受到威胁,还有人潜入他管辖的扎瓦绿洲,煽动百姓反抗蒙伯克,还扬言要杀掉蒙伯克……
奕山一掌拍在桌子上:“这叫聚众谋反!”
蒙伯克继续说:“这些事情是两个汉人干的,他们一开始说卖调料的,后来就这个事情干起来了。”
奕山眉头一耸,问道:“汉人干的?他们没打出个什么旗号吗?比如白莲教、红花会、天地会什么的?”
蒙伯克说:“我耳朵里面听到的没有。他们说嘛,林则徐这个地方要来呢,他们叫老百姓到林则徐跟前告我去呢。”
“林则徐?”奕山摇晃着脑袋沉思起来。
蒙伯克在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描述着达瓦克荒原上现在已经是一幅如何壮丽的屯垦景象。他还说,他从办事大臣的官署里出去以后,他要立即回到达瓦克荒原上去,他就与开荒的人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一定要在林则徐到荒原上去视察之前,在荒原上开垦出令办事大臣满意的田地来。如果做不到这些,他就叫他的手下人把他的头割下来,戳在坎土曼把子上迎接办事大臣大人。末了,蒙伯克又含着眼泪说:“大人,我是因为大人才得罪了那些人的,那些人煽动我的百姓到林则徐跟前告我的状,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告状?”奕山笑起来,“说别的事我可能心里犯一会儿嘀咕,可偏偏是这告状的事我见得多了。在皇上跟前那阵子,还不是天天在打嘴仗、告御状的吗?告到后来又怎么样了呢?”他看着蒙伯克说:“好了,你就别为这事咧嘴掉泪的了。不管那些刁民到谁那里告状,发生在我地盘上的事,最终还得交给我来管。到了我手里的事,你就放心好了,吗事都没有。你就给我一门心思地开荒去吧,这事如果办好了,我向伊犁将军举荐你当和阗城的副阿奇木伯克。”
蒙伯克千恩万谢地走了。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房间里,魏总管在与杭苏古丽谈着话。
魏总管阴沉沉地笑了几声说:“王梅兰姑娘,你不是能跑吗?你跑啊,怎么跑来跑去,又回来了?”
王梅兰低着头不说话。
魏总管指头挑着王梅兰的下巴说:“你天生就是给大爷我解闷的。认命吧,好好巴结巴结我,把我侍候高兴了,对你是有好处的。”
王梅兰突然问:“你给我什么好处?”
魏总管却一时语塞了。
王梅兰又问:“总管老爷,如果等一会儿办事大臣大人问我,我咋说?我说魏总管把我留下了,我就不去侍候大老爷了?”
魏总管一愣,说:“难道你想去侍候老爷?”
王梅兰说:“如果大老爷叫我去,我有什么办法?”
魏总管酸溜溜地说:“你知道在王爷身边干什么吗?就是给他当贴身侍女。没有别的女人的时候,你要陪王爷睡觉。”
王梅兰说:“在你身边还不一样吗?到了大老爷身边算是跟了主子,说不准还能混出个好结果来。要是跟了你,也就是跟了个奴才,跟个奴才能混出个什么样来?”
听了这话,魏总管脸憋得通红,说了个“你……”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经过一系列大苦大悲的变故,王梅兰变得泼辣了。今天早晨她还以为蒙伯克要处死她呢,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可是没想到蒙伯克把她送到办事大臣奕山的官署里。她知道,如果说蒙伯克的庄园是狼窝,奕山的官署就是虎穴。在她还没死以前,她得想办法好好活着,说不准刘大哥和王大哥能把她救出去,说不准她能熬到与她的满仓哥哥团聚的那一天。在蒙伯克家的那个小屋里想上吊自杀的时候,王铁锁和刘三海救了她。那时候她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事。刘三海和王铁锁就开导她,说人活着全仗着一口气,这一口气是天给的,老天爷给了每个人一口气,有了这口气,人就要活得像个人样。你越是争气,这口气就越是旺越是足;你要是不争气,这口气就瘪,就要泄,人就软弱稀松,就被人揉来捏去的,活得不像个人样。一辈子活下来,人人都会遇到一些灾灾难难的,遇到不顺的时候,你就要想:我不傻不笨、不残不废,没做过亏心事,为什么我就该活得不如人、为什么要寻死觅活的跟自己过不去呢?我为什么就不能跟别人争一争,争出那口气来,好好地活下去,要得到我该得到的东西呢?他们还说,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是要死,也要笑着死,那是一个有血性的人该有的死法;而不要含着冤屈、带着遗恨而死,那样死得太窝囊,对不起自己那一口气。那一段时间,虽然她被关在小黑屋里,但是几乎每天晚上两位大哥都会爬到这间小屋的天窗上,跟她说一会儿话。慢慢地,隐藏在她心灵深处的刚烈、野性和敢作敢为的性格又被点燃了,她决心与命运争一争,争出那一口气来。
她不再恐惧怕事了,她知道一味地害怕什么用处也没有。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她想到不要恐惧害怕,要死得有尊严,死得像个人样,死得要争气。在能够活下去的时候,她就想着法子进行抗争,在这同时尽量保护自己。自打从敦煌到了和阗,她所经历的,就像是炼狱般的磨难。这种磨难使她把人生看得透彻了,同时把她的心智撞开了,让她在应付生活、保护自己的时候会用脑子想办法了。
魏总管想不到,半年多不见,他所面对的是一个性情大变的王梅兰了。
见魏总管说不出话来,王梅兰又说道:“总管老爷,如果办事大臣大人问起咱们俩是怎么认识的,我要不要把你背着办事大臣大人发黑财、把官署里开采金矿的执照偷出去卖钱的事说给大老爷?”
魏总管摇着手跳起来,几乎要向王梅兰跪下去:“别,我的姑奶奶,我算服了你了好不好?咱们从关内出来,一万多里地儿呢,在这个鬼地方活人容易吗?谁跟谁非得过不去,您说是不是?再说了,咱们萍水相逢,谁也不是前世结过怨今生记了仇的,吗事把话挑明了,有啥过结解不开啊?你我这都是给人当奴才的命,有句俗话说惺惺惜惺惺呢……”
魏总管用他那张京油子嘴说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听着蒙伯克从客厅里告辞出来了,他才住了嘴。这时候他才又想到在奕山面前的回话还没有编好,就匆匆忙忙地与王梅兰商量起来。才商量了几句,就听见奕山叫他了。他慌忙答应着,跑过去了。
奕山斜坐在太师椅上抠着脚丫子,一见魏总管进来就说:“你给我说实话,你小子是怎么认识那个小女子的?”
魏总管说:“回王爷,奴才是到蒙伯克家里去传王爷话的时候见到她的,今儿个在这里见到她,觉得挺突然的。”
奕山阴阳怪气地说:“是吗?你就没有先插一腿?你小子先吃了肉,叫我喝汤,我可饶不了你。”
魏总管说:“看王爷说哪儿去了?哪能呢?奴才不敢。”
奕山说:“不敢?你凭什么不敢?你事先又不知道蒙伯克要把这小女子送给我,蒙伯克叫你享用的时候,你还有不敢之理?”
魏总管说:“在蒙伯克家见到这个小女子的时候,我也动过念头,就像王爷您说的,谁见了漂亮女子没有念头,那他就是瘪鸡巴。可是当蒙伯克说了这小女子的事,我就不敢动她了。”
“唔?”奕山问,“蒙伯克说她什么?”
魏总管说:“蒙伯克说这小女子什么都好,就是爱咬人,把她惹急了,她把人往死里咬。”
“嚯!”奕山来了兴趣,“这么说,还得对她温柔一点才行?我玩过的女人多了去了,还没玩过喜欢咬人的女人呢。这样吧,你带她去教些规矩,然后叫她侍候我用膳。去吧!”
王梅兰又换上了汉人装束,成了奕山小餐厅里的侍女。
蒙伯克从办事大臣官署里出来以后,就出了和阗城,直奔达瓦克荒原而去。在离开和阗城的时候,他派了个家丁回扎瓦绿洲,专门给沃索尔去送信,说是他蒙伯克决定到达瓦克荒原垦荒工地去,叫沃索尔也立即赶到达瓦克荒原,到他身边侍候。
蒙伯克知道,沃索尔根本不会听他的这个命令的。因为在给沃索尔送去这个命令的同时,他还让带信的人告诉沃索尔这样一个消息:据从办事大臣的官署中得到的消息,林则徐这两天就会到达扎瓦军台。他通过带信人之口向沃索尔透露,林则徐到达扎瓦军台的时候,将有很多扎瓦绿洲的农民去求见林则徐,要在林则徐面前告他蒙伯克的状。那时候,扎瓦军台前将聚集起黑鸦鸦的人群,秩序一定很乱。在沃索尔得到这些消息以后,一定会冲动起来。在离开夏罕里克庄园的时候,他有意瞒着沃索尔,让沃索尔为他蒙伯克在林则徐即将到来的时候突然出走而大动肝火。现在林则徐果真要到来了,沃索尔绝不会放过这个极其重要的机会的。十有八九,沃索尔会亲自动手刺杀林则徐,而这是蒙伯克现在所希望的。
在扎瓦绿洲里的农民们聚集在林则徐的面前告他蒙伯克状的时候,突然林则徐被人杀死了,和阗办事大臣奕山就能定论这是聚众谋反,就会把达瓦克荒原上的官军调回去平叛,就会杀了那两个汉人,就会大肆捕杀参加闹事的农民们。这些人都是他蒙伯克想收拾的人。因为聚众闹事是为了反蒙伯克的,因为闹事的时候蒙伯克不在扎瓦绿洲,这个谋反案不但不会与蒙伯克牵连上,他蒙伯克还是这个谋反案的对立面,更会得到奕山的信任和重用。在官军捕杀扎瓦绿洲的农民的时候,他蒙伯克将在适当的时候出面与官军交涉,叫官军手下留情。要给扎瓦绿洲里的人造成这样一个印象:他蒙伯克在大家危难之时,不顾个人安危、不计前嫌,尽自己最大的能力保护了扎瓦绿洲里的乡亲们。从此以后,扎瓦绿洲里的人就再也不会听信汉人的话,再也不会与他蒙伯克过不去;在重新树立了蒙伯克的绝对权威的同时,还会让人们传颂他蒙伯克是一个世间最仁慈的人,是人民的保护神,是一个最好的穆斯林。就是到了条件成熟,他蒙伯克当上了和阗王以后,他的称号上除了“千王之王”以外,还可以加上“伟大的圣裔、仁慈的君主”。
这天的下午,蒙伯克来到了官军垦荒的地点,送去了一只活羊、一袋子大米和两葫芦清油。他在官兵们面前谈笑风生,显得十分亲切热情。
离开临时军营以后,他把马赶上了一座沙山,从这里可以把官军垦荒的地点看得一清二楚。“今天,明天,或者后天……”他望着那座临时军营说。
紧随左右的麦图松大总管问道:“您说什么,我的老爷?”
蒙伯克仍然脸朝着沙山下面。他问麦图松大总管:“按照官府的日期,今天应该是三月二十七了吧?”
麦图松大总管说:“是,我的老爷,再过三四天,新月就该升上来了。”
蒙伯克在心里算着,或者今天,或者明天,林则徐就会到达扎瓦军台。或者明天,或者后天,这座临时军营里的官军将会被紧急调走,他们将代替他蒙伯克去收拾那些胆敢与他作对的人。
蒙伯克抬起头来遥望着扎瓦绿洲的方向,一丝得意的笑容挂上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