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他在“药桑子树花园”里发现那两个卖调料的汉人正躲在药桑子树上睡觉,可能那两个人太累,可能是他们过于自信而大意了,可能是周围充满了发自大自然的声音,鸟叫声、风声、树叶和枝条的抽动磨擦声、时不时地踱到树林里来的孔雀与梅花鹿的鸣叫声和踩踏声、墙外传进来的牛哞驴叫声,这些声音此起彼伏,使他们的听觉变得麻木了,连蒙伯克的脚踩在草地上的声音都没能引起他们的警觉。树上的人仍然睡得很放心很深沉,就像睡在自己祥和温馨的家里一样。
蒙伯克悄悄地从怀里掏出手枪,举枪瞄准了睡在树上的那个人。那是两个给他带来厄运的人,只要消灭了他们,扎瓦绿洲里的秩序就会恢复到以前的那个样子。
但是蒙伯克最终还是没有抠动扳机。他的手指头一抠就会有一个人非死即伤,这一抠就把他自己带进一场生死搏斗,在这场搏斗中,他面临着一个严酷的现实:他的枪只能发射一发子弹,而他的敌人却是两个。开完了一枪以后,他得要往枪管里倒火药、用捅条把火药捣实、把铅弹塞进枪口再用捅条把铅弹捅到枪管的深处与火药轧实、扳开击锤、往碰嘴上压上发火炮,然后才能再开第二枪。在这段时间内,没有受到枪弹威胁的另一个汉人就会向他发起反攻击,他或者用飞刀,或者用拳脚,会在一瞬间就要了他蒙伯克的命。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特别是当他们发现自己的伙伴被蒙伯克枪杀了以后,他会下手更凶狠。蒙伯克在搏击方面一窍不通,他只会朝他的奴仆和胆小愚钝的农民们抽鞭子、扇耳光,他不会与不怕他的人对打。如果那两个汉人中的一个冲到他的面前,他连还手的力气和时间都没有。
蒙伯克端着枪,悄悄地离开了药桑子树下。
他跑回“老爷的大房子”前,召集家丁和奴仆。大部分家丁都到达瓦克荒原上去了,庄园里只留下了两三个腿脚迟钝的家丁,好在还有几个男奴仆,这些人温顺得像牛、胆小得像老鼠,但集中在一起壮壮气势还是可以的。沃索尔送给他的长火枪,庄园里还留了几杆,现在发给家丁和奴仆端着,虽然这些人都不会使用火枪,但是原本就没有期望他们能起多大作用,只要到时候有一两杆长火枪能抠响就行了。主要的战斗力,是沃索尔和他的转轮手枪,再加上蒙伯克,他手里端着一把手枪,肩上还背着一杆长火枪。
召集起人员、往长火枪里灌好火药和子弹、交待好各自的任务,已经半个多时辰过去了。蒙伯克叫家丁和奴仆们走在前面,组成一个扇形队形,他与沃索尔端枪跟在后面,向药桑子树林包抄过去。
他们战战兢兢地慢慢往前挪,生怕弄出一点声音惊动了那两个人。眼看就要接近藏着人的那棵药桑子树了,所有的枪口都举了起来。
突然,从他们后面传来一个尖锐而响亮的喊叫声:“刘大哥王大哥,快跑啊!刘大哥王大哥……”
蒙伯克回头一看,见是杭苏古丽在向这边跑来,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那个小屋里逃出来的,她不顾一切地高喊着,向着蒙伯克冲来。在蒙伯克还没想好怎么对付她的时候,这个看似柔弱的汉人姑娘就一头撞向了他的心口处。
“轰”地一声,在向地上倒下去的时候,蒙伯克的手枪响了,子弹射向了天空。
突发的枪声震惊了家丁和奴仆们,他们一个个张大了嘴呆呆地站在那里,完全丧失了意识。
药桑子树上的枝叶一阵抖动,有两个人从树上跳了下来。他们背倚着树杆,拉开了打斗的架势。
杭苏古丽从地上支起身子向那两人喊道:“他们有枪!他们有枪……”
在这同时,沃索尔的转轮手枪响了。
就在沃索尔举枪的时候,对面的人一低头,影子一样地躲到树杆后面去了,转轮手枪的子弹打在他的脑袋刚才所在的位置上。
沃索尔稳稳地站在那里,举枪瞄着对面,他相信他的枪法,只要对面的人一露头,他就再不会失手。
对面的两棵树后同时有手和腿脚在动,沃索尔不知道应该瞄准哪个更有把握。在他犹豫的瞬间,对面树后的两个人同时从树杆的另一边闪出半个身子,手一弹,两个发着亮光的物件就向沃索尔射来。
沃索尔急忙朝后倒下,两支飞镖擦着他的前胸和脸面飞了过去。等他直起身来再举枪瞄准的时候,只见那两个人已经跑到了围墙下面,手脚只是轻轻一弹,便上到墙头上,翻到墙外面去了。
蒙伯克在喊着:“快打枪!快打枪!”
家丁和奴仆们纷纷抠动了扳机,他们手里的长火枪一阵乱响,子弹不知道射到什么地方去了。
蒙伯克冲到沃索尔旁边,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为什么不开枪?为什么不打死他们?”
沃索尔将转轮手枪慢慢别回腰间的枪套里,斜睨了蒙伯克一眼,说:“如果我来得及的话,我会做到的,我的霍加伯克老爷。”他转回脸去望着那堵围墙,像是自语着说:“他们太敏捷了,他们……简直是魔鬼,不,是艺术家……”
没有杀掉那两个人,敌手没有清除掉,蒙伯克如果对杭苏古丽过于粗暴,那就会增加他丢命的概率。无论任何时候,自己的命是最重要的,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在性命攸关的问题上,还是留一条后路为好。蒙伯克没有对杭苏古丽怎么样,只是狠狠地看了她一会儿,令家丁们又将她关进了那间小屋里。
这一天的夜里是蒙伯克一生中过得最艰难的一个夜晚。他害怕那两个人来报复,叫家丁和奴仆们彻夜保卫“老爷的大房子”,房前屋后、屋顶上都站着手提马刀、端着长火枪的人。轮班的家丁与奴仆就和衣睡在他屋外的大炕上,屋里屋外的灯过一会儿就添一次油,以保证它们整夜都能发出最亮的光。
蒙伯克和衣躺在他睡房的土炕上,他一会儿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把手枪,手握着枪把放进被窝里,过了一会儿他想到,如果他睡着了,难免在做恶梦的时候突然抠动了扳机,那么这支枪就成了一个自杀的工具,他又将枪拿出来塞到枕头底下。没过多长时间,他想到如果那两个人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到那时候他再把手伸进枕头底下去掏枪,那肯定是来不及的,他就又把枪从枕头底下拿出来握在手中……
不知道折腾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梦到了他的爷爷,那个白须白发的老头子在反复不停在做着一个动作:把袷袢脱下来,随手扔在大炕上,向屋外走去。
这个粘粘糊糊的梦不知道做了多长时间,蒙伯克慢慢地醒了。他闭着眼睛在回味着这个奇怪的梦,总觉得这个梦里似乎隐藏着什么启示,可是他又一时解不开。想着想着,他又睡着了。刚睡着他就做开了梦,这次是梦到在他的屋顶上有一个鸟窝,鸟窝里有一只鸟,三只猫从三个方向爬上了屋顶,向那只鸟扑了过去……同样的梦境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使他的梦做得很累很累。
突然间,他打了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因为这个梦做到后来,他似睡似醒地有了这样一个联想:那三只猫分别是那两个汉人、办事大臣奕山和从浩罕国来的沃索尔,而那只鸟就是他本人。
他仍然闭着眼睛,极力揣摩着梦的启示。他发现把这两个梦连在一起,意思是一样的:从家里走出去。
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睡意全无,坐起来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天将亮的时候,他叫醒了贴身女仆热毕汗,吩咐她把那个汉人姑娘叫起来,让她洗澡,并换上一身好衣裙。他特意嘱咐热毕罕:如果那个汉人姑娘要问,就告诉她说这是要送她上路。那个汉人姑娘听了这话以后,一定会一声不响地洗澡、换衣服的。
热毕汗一脸不解的神情,但十分顺从地执行蒙伯克的命令去了。蒙伯克自己的心里明白,那个汉人姑娘听到那句话以后,一定会理解成要让她死。她肯定已经多次想到了死,她肯定一直在绝望的边缘挣扎着,这时候听到这个消息,她会像多次想到的那样,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离开这个苦难的世界。
果然,杭苏古丽默默地洗了澡,换上了热毕汗从蒙伯克的小老婆的房里找来的一套衣裙。只是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泪水不断地从眼里涌出来,在脸上任意流着。
杭苏古丽刚换好衣裙,就进来两个身体强壮的男仆,把她抱起来,抱到屋外,塞进了一只大木箱子里。几个男仆一起动手,把这只大木箱抬到“老爷的大房子”外面,已经有一辆大车等在了那里,男仆们把大木箱抬到了大车上。
这时候东方正在变白。蒙伯克从“老爷的大房子”里快步走了出来,跨上等在门口的马。几个家丁和男仆也纷纷上了马,蒙伯克挥了挥手,领着一行车马向庄园大门口走去。
蒙伯克的祖先曾立下过规矩,马匹不许牵进庄园里面来。立这个规矩显然是出于这样一个忌讳:在自己家的院里面骑着马的时候,那肯定没有好事,不是动乱和战火到了庄园的大门口,就是他们不得不搬家逃命了。蒙伯克家的马厩在庄园外面的一个独立的院落里,历来主人需要骑马出行,吩咐下去,就会有人跑到马厩里通知饲马的奴仆备好马,牵到庄园大门口等着,主人会出了庄园的大门再上马。
但是这一次,为了保密和安全,蒙伯克就破了这条祖规。
蒙伯克的车马出了庄园,催促着马匹用最快的速度向官道上跑去。那辆大车的车轴上事先涂足了麻籽油,这时候行驶起来不但没有发出吱吱咕咕的响声,还能轻快地跟得上小跑的马队。
等到扎瓦绿洲里的农民们起了床,田地里有了人的影子,矮小的土屋顶上冒出炊烟的时候,蒙伯克一行已经跑出了扎瓦绿洲,过了哈拉喀什河,走进另一个蒙伯克的地界了。
蒙伯克在半上午的时候进了和阗城。他请魏总管安排他拜见办事大臣大人,说有要事禀报,并说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奕山大老爷。魏总管问他是什么礼物,蒙伯克多了个心眼,说是捕获的野物。
奕山听说蒙伯克来了,骂骂咧咧地起了床,披了件便袍,穿着拖鞋从侧门进到了客厅里。一进门就说:“行了行了,免了吧!”
说完这句话他才注意到,地上并没有朝他叩头请安的蒙伯克,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就大声叫起来:“小魏子!”
魏总管跑了进来:“王爷,我在。”
奕山问:“人呢?”
魏总管说:“我叫他在外边候着呢。”
奕山说:“那就叫进来呗,难道还得叫我请他去啊?”
魏总管跑到客厅正门口,探出身朝外边说:“还磨蹭什么?进来吧!”
蒙伯克躬着身子进了客厅,刚要向奕山下跪叩头,奕山就扇着手掌说:“得,我刚才就说过了,免了,找个地儿坐下,有话就快说。”
蒙伯克先做了一个揖,又行了抚胸鞠躬礼,说:“大人,我给您带来了一件礼物。请您收下。”
“唔?”奕山颇感新鲜,下级伯克直接给他送礼物,这还是第一次。“是啥玩意儿啊?那就拿上来吧。”
蒙伯克走到门边,向外面招了招手,四个男仆把一个大木箱抬进了客厅。
蒙伯克亲手打开了箱子上的铁锁,掀开了箱子盖,对着箱子里的杭苏古丽说:“出来吧!”
杭苏古丽早已经憋得快发疯了,见箱子盖打开,便一下子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从箱子里突然钻出个人来,把奕山吓了一跳。等他定睛一看,箱子里是一个穿着漂亮的维吾尔式衣裙的年轻姑娘,禁不住精神一振,又“唔”了一声。
蒙伯克对奕山说:“这个丫头子嘛,哪个地方来的,我不知道。我那个地方跑去了。我心里想,哎,阿布都热希提,这个样子年轻漂亮的丫头子,你家里面还能放呢吗?办事大臣大人的跟前应该去!我就把她大人跟前拿来了。”说着,把杭苏古丽拖起来,拉出了箱子。
奕山看清楚了,那个姑娘虽然穿着维吾尔衣裙,但一眼可以认出来是一个汉人姑娘,且是一个俊俏的小女子。他向蒙伯克点着头说:“嗯,好,好!”
杭苏古丽喘吁稍定,正奇怪地打量着这间客厅和客厅里的人。她原以为蒙伯克要把她弄到什么地方去处死的,没想到把她弄到这儿来了。她东瞧西望,她看到了魏总管,吃惊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她转过脸去的时候,魏总管认出了她,与她同时地打了个吃惊的哑嗝。
这个场面却被奕山注意到了。他眼瞄瞄杭苏古丽,又瞄瞄魏总管,问道:“怎么?小魏子,你认识这个小女子?”
魏总管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只是“哦……哦”地应着。
蒙伯克想打破这个尴尬场面,他对杭苏古丽说:“快,给办事大臣奕山奕大人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