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索尔说:“杀人者应该具备两个条件。第一,他的杀人手段非常高超,能在被杀者还没有来得及喊叫的时候就把人杀死,并且不留下任何痕迹。我仔细检查了死者的尸体,找不到任何伤口,只在死者的喉头上方发现了一小块青斑;在通常情况下,这一点伤害是不会置人于死地的,但是如果使用了特殊的方法,通过这块地方造成喉管部位的麻痹或迅速血肿,就会使人因为窒息而很快地死去。第二,他的体力足够强壮,能够把一个一百多斤的男人轻而易举地从这个屋顶上背到那个沙枣树林而不惊动任何人。要做到这两点需要超常的能力,一般人是不可能有这种能力的。我听说中国有一种练习武术的人,经过多年极为艰苦的训练以后,可以具备这些能力。这件杀人案做得非常完美,一个人有再超常的能力也不可能达到这么完美的程度,因此杀人者很可能不止一个人……”
“嗯,是两个。”蒙伯克说。
这次轮到沃索尔吃惊了:“您知道是谁了?”
“我见过那两个人,”蒙伯克说,“我一直在找他们,但总是找不着,没有想到他们躲到我的头顶上来了……”他从炕柜里取出了他的手枪。
“霍加伯克老爷,”沃索尔脸上透着卖弄的笑容说,“我已经请您的管院奴仆霍伊拉带人把这幢房屋包围起来了……”
蒙伯克欣赏地看着沃索尔点了点头:“嗯,这很好。”接着却又一摇头说:“但是这没有什么用处,把我这个庄园里所有的人都召集起来,也抓不住那两个人。除非用火枪打死他们。”他压低了声音问沃索尔:“你的手枪带在身上了吗?”
沃索尔从腰间掏出了他的转轮手枪:“我总是带着枪的,我的老爷!”
蒙伯克做了个手势,他们就一前一后地向门外走。
从公事房的隔壁,突然传来一个响亮而又尖细的声音,把蒙伯克和沃索尔吓了一跳。他们猛地转身把枪对向了传来声音的方向,片刻便明白过来了,这是从隔壁传来的一个姑娘的歌声,那个姑娘在用他们完全陌生的歌唱风格在唱着高亢响亮的歌曲。
歌是杭苏古丽唱的,她唱的是花儿里中河州大令曲牌:
上去个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朵牡丹。
阿哥的憨肉肉哟,
摘不到手里也是个枉然……
她的声音十分响亮,似乎震得墙壁在嗦嗦地响,震得房梁上在掉土。
“不好!”蒙伯克说,“她在给房顶上的人报信!”
蒙伯克跑出房门,跑到公事房旁边的一个单扇的房门前。蒙伯克拔下门鼻里插着的红柳棍,摘下门扣子,推开门闯了进去,沃索尔紧随其后也冲了进去。这是一个墙上没有窗子的小屋,只有天窗里射进来一柱亮光。借着这点亮光可以看到,土炕上坐着一个年轻的汉人姑娘,她正一手放在耳下,仰脸向着天窗外唱着那种奇怪的歌。
蒙伯克向着杭苏古丽一挥手枪,吼道:“住嘴!”
杭苏古丽瞟了蒙伯克一眼,没有理会蒙伯克的命令,从容地把最后一句唱完,然后低下头去一声不吭了。
沃索尔拉了拉蒙伯克,蒙伯克跟着沃索尔来到小屋的外面。
沃索尔用手枪指了指房顶,蒙伯克点了点头。
他们跑到这幢屋子的外边,见二三十个家丁和奴仆拿着马刀和棍棒,已经把这幢大屋团团围住。霍伊拉跑到蒙伯克的面前说:“梯子已经准备好了,老爷!”
蒙伯克朝等着他发命令的家丁们一挥手,家丁们同时把几个梯子架在了大屋四周的屋沿上,握着马刀和棍棒战战兢兢地往上爬。
蒙伯克和沃索尔本能地把手枪举起来对着屋顶。大院里出奇地安静,这安静显得十分沉重,压得所有的人都喘不过气来。
终于有家丁爬上了屋顶,他招一招手,跟在后面的家丁纷纷爬了上去。家丁们开始直起腰来四处走动了,屋顶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霍伊拉走到屋沿处,向蒙伯克说:“老爷,您是不是上来看一下?”
蒙伯克和沃索尔爬上了屋顶。
“在那儿,老爷。”霍伊拉指着鸽子房说。
蒙伯克走到鸽子房的门前往里看,他看到以前供鸽子睡觉时踩的支架都被拆下来堆在一边,鸽子房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铺着一块花毡,花毡上又铺了两层褥子,一头放着两只崭新的绣花枕头,一头有两床被子。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并排放在铺头上,似乎是专为蒙伯克的到来而布置的。
蒙伯克看了看沃索尔说:“我们来晚了?”
沃索尔有些不解地说:“难道在中国真的有人形鬼吗?”他看着蒙伯克,停了停又说:“我的霍加伯克老爷,您对我的考核可以结束了吗?”
蒙伯克说:“这事等一会儿再说。”扭头走了。
蒙伯克从屋顶上下来,走进关着杭苏古丽的小屋里。
蒙伯克昂首站在杭苏古丽的面前,用凶狠尖锐的目光看着这个曾被他像猫玩老鼠一样玩弄过的姑娘,当时她是那么地恐惧,像一个吓丢了魂的小兽。可现在这姑娘似乎不再怕他了,虽然她低下头去躲开了他的目光,但是他能看得出来,她现在敢于反抗他。在几天之前他就发现她的表情发生了变化。那一天,她的瘸子公公请求蒙伯克将她放回去,蒙伯克的脑子里就掠过了一个将这个汉人姑娘与办事大臣奕山联系起来的念头,当时还没有想得那么明晰,在回“老爷的大房子”的路上,他想到,如果在适当的时候把她送给奕山,这或许是一件很有价值的礼物。那天,他令麦图松大总管把她叫到他的公事房里。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蒙伯克问她,“你要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杭苏古丽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说:“被你的人抢来的。”
在那一刻,蒙伯克发现这个姑娘的表情有了巨大的变化。
蒙伯克改成了公事公办的语气又问道:“我是这里的伯克,你是怎么来到扎瓦绿洲的,我有权问清楚!”
不料杭苏古丽毫不相让地说:“这达是不是大清国的地面?我不能来吗?”
这句话倒把蒙伯克问得语塞了,他一时不知道回应什么话才好。
杭苏古丽继续说:“我不是你家的家奴,我也不欠你家的什么,你把我关在你家,你就是在偷人抢人。你赶快把我放了,要不,有人替我到官府去告你。”
再这样谈下去,就成了吵架,那可是与蒙伯克的身份不符的。蒙伯克就下令把杭苏古丽继续关起来。
那一次,他还不知道杭苏古丽为什么会一下子变得厉害了,不再害怕他蒙伯克了。他当时猜测这个汉人姑娘也许是想自杀,下了要以死相抗争的决心,因为只有想死的人才是无所畏惧的。
在下令把她重新关起来之后,他吩咐他的贴身女仆热毕汗仔细盯住这个汉人姑娘,要防止她自杀。他并不在乎有个把人被他欺压逼迫至死,他只是感觉到留着这个汉人姑娘还有用处。但是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两个卖调料的汉人会躲在他的屋顶上,并与这个汉人姑娘结成了一伙。
“说!”蒙伯克对杭苏古丽命令道,“那两个人叫你带什么话给我?”
杭苏古丽仰起头来,带着一股傲气说:“他们叫我告诉你,如果你想活命,你就等着他们来找你。如果你非要费工夫找他们,在你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是你死的时候。”
蒙伯克暗暗地吸了一口冷气。他相信杭苏古丽的话是真的,因为那两个人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切。
“那么,”蒙伯克的语气缓和多了,“为什么他们不把你带走呢?”
杭苏古丽说:“他们说,我在你这里是最安全的。”
听了这话,蒙伯克感到自己像被别人提起来塞进了一个大水缸里似的,他身上的凶狠蛮横之气立即消散了。他听得出来,那两个人的话外之音是:如果你敢动这个姑娘一个指头,我们就决不饶你!把珍贵的东西交给自己的敌人来保管,这是一种大气魄,这种气魄令蒙伯克不寒而栗。
蒙伯克几乎是带着哭腔问杭苏古丽:“他们究竟想让我干什么?”
杭苏古丽说:“他们说,他们有话要当面告诉你。”
“什么时候?”蒙伯克急切地问。
杭苏古丽摇摇头说:“不知道。”
蒙伯克六神无主地站了一会儿,像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老爷的大房子”的,他大脑里一片空白,他在庄园里无目的地走着,但是他拒绝了沃索尔和家丁奴仆们的跟随,那些人在身边更令他心烦。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庄园中那个叫作“药桑子树”的花园里。这个花园坐落在庄园中最僻静的地方,因为种了七八株药桑子树而得名。
药桑子树是桑树中最特殊的一种。新疆南部的桑树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结白色桑椹的白桑树,一种是结黑紫色桑椹的黑桑树。白桑树干粗叶大、树形优美,黑桑树干细叶小、树形歪斜。
这两种桑树上的桑椹却是同时成熟,每年的农历四月末,人们就可以吃上桑椹了。但是药桑子树无论在哪一方面都高出一般桑树一筹。它的叶子阔大如梧桐,树干有一股高贵之气,树形华美。
它的桑椹要到农历的六月才能成熟,黑色的桑椹有大姆指大小,酸甜味美,特别是这种桑椹可以入药,大补,能治肾虚和血亏。但是这种树难以成活,不易栽培,在普通农民家很少见到。药桑子树还有一个特点,别的树的树枝大都是直势,而药桑子树挺拔的树干之上、伞状的树冠之中,树枝却扭曲盘绕如无数玉蛇。
蒙伯克小的时候与所有的农村小孩一样,喜欢爬树。他最喜欢的要数这几株药桑子树了,在树上他不但可以吃到美味的桑椹,累了他可以在树上睡觉——那些盘曲的树枝很容易构成一个供人歇息的床,躺在那里根本不用担心会跌下来。
可能是出于偏爱,蒙伯克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了这几株药桑子树下。他坐在树下的草地上,感到浑身疲乏,便索性躺了下去。
他庄园里的草都是专门从印度买来的,柔软碧绿,走在上面有走在地毯上的感觉。他躺在草地上就感到很舒服,好像地底下有一种吸引力,能够把人的烦恼和忧愁都吸走似的。
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他觉得精神轻松多了,便长长地吁了口气,睁开眼睛去欣赏药桑子树漂亮的枝叶。可是,他的心又立刻收紧了,因为透过浓密的枝叶,他看到有一个人正躺在枝叶间睡觉。在那个人应该是脖子的地方,是一团黑色的毛团,经过仔细辨别,那是绕在脖子上的辫子,那肯定是一个梳着长辫子的满洲人或汉人,维吾尔人是不梳辫子的。那人为了防止辫子被树枝挂住,就在睡觉的时候把辫子缠在了脖子上。
蒙伯克已经明白躲在药桑子树上面睡觉的是什么人了。他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手枪,将枪口悄悄地瞄准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