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索尔一昂头,转身走了。他走得气势雄劲,大步流星。但是走了十几步,他的步子就慢了下来,然后又站有那里不动了。他意识到,他这一走,可能将决定他一生的命运。他在这里的事情没有结果,如果柯约夫在英吉沙尔那边把事情闹起来,而没有得到扎瓦绿洲的响应与配合,那边的事情就很可能半途而废,他们策划了十来年的计划就要全面破产,他当大英帝国东土耳其斯坦终身总督的梦想就得往后推迟起码十年。如果他这儿的事情没有办成,而柯约夫在英吉沙尔的事情办成了,那么他将失去参与新疆南部事务的资格,在柯约夫打下来的天下里是没有他的一席之地的。
他这一生,既不从事实业,又没有产业,也没有一技之长,惟一要做的就是在政治上冒险。搞政治首先就得摈弃羞耻感,只有成为无耻的人,才能从心态上适应政治圈子里的气味和氛围,才能掌握和使用政治手段。他曾经想过,如果他的政治抱负需要他现在去给一个同性恋者当侍伴,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干。相比之下,他在蒙伯克这里所遇到的就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了,大不了只是遭到了一些冷遇、大不了暂时放下傲慢的架子变一个面孔而已,这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对于别人来说也许很难,但是对他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因为他们就是干这一行的呀!利益高于人格,这是搞政治的人的至理名言。为了他的政治利益,他将……
沃索尔回过身来看到蒙伯克还在原地站着,冷峻的眼神和刻板的表情里似乎多了一丝嘲讽的意味。沃索尔也不再在乎那些了,他像换了个人似的,以卑恭的姿态走到蒙伯克面前,媚笑着说:“我的霍加伯克老爷,刚才您没有说假如我想留下的话,您将收留我吗?”
蒙伯克仍然毫无表情地说:“我这里不缺主人,如果你想留下来,可以做我的仆人。”
沃索尔的脸红过一阵又白过一阵之后,用显得很高兴的腔调说:“就这样吧,我的霍加伯克老爷,我很乐意为您这样伟大的和卓效劳!我只希望派给我一个合适的差事。”
蒙伯克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他问道:“你觉得你适合干什么事?”
“我是一个脑力劳动者,我的老爷!”沃索尔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这里面有无数匹骏马可供您驱使。”
蒙伯克微微笑了一下:“不过,我得试试你那个玩意是不是真的好用。”
沃索尔鞠了个躬说:“尽管吩咐,我的老爷!”
蒙伯克指着站在一旁的霍伊拉对沃索尔说:“你跟他去吧。现在刚好有一件事,看看你能不能处理得好。”说完,就转身走了。
蒙伯克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他的公事房。为什么非得到公事房来,他也说不清楚。他有事务要处理,比如劳工口粮的事,这是他当着奕山的面答应下来的,这血他得要出,出多少、怎么分配、怎么运输,他还没有计划好;既然是开荒,就是假装也要装得像有那么回事似的,太假了,糊弄不了林则徐和奕山的话就成了他自己糊弄自己了,费了这么大的劲,这是何苦呢?因为有事要处理,他心里没多想,就下意识地走进了公事房,上了大炕,从炕柜的抽屉里面取出了他的财产账,查看他的粮食和牲畜情况。
不一会儿,沃索尔就来了,站在炕下向蒙伯克行了鞠躬礼,用按捺不住的得意腔调说:“报告霍加伯克老爷,我已经把事情弄清楚了。”
“哦?”蒙伯克从账本上抬起眼睛斜看着沃索尔说,“这么快?”
沃索尔卖弄地说:“死者不是自杀。”他说了一半停下来,观察着蒙伯克的表情。
蒙伯克抬起头来看着沃索尔问:“是被别人杀死的?”
“是的。”沃索尔说,“上吊自杀的人因为喘不过气来,都会张大了嘴、瞪着眼睛。但是死者虽然睁着眼睛,但不是因为喘不过气来而挣扎的那种样子,而是因为看到了令他无法理解的事情时的那种惊奇的样子。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死者的嘴张得不像通常上吊自杀的人那么大,而且他的舌头没有掉出来。根据这些现象,就可以一眼看出,死者是被人杀死以后挂到那儿去的。”
蒙伯克有些吃惊了:“你是说,我的那个奴仆就在我的庄园外面被人杀了?”
“不,”沃索尔说,“不是在您的庄园外边被人杀的。”
蒙伯克不明白了:“那是在哪儿?”
“在您的庄园里,我的老爷。”沃索尔说。
“嗯?”蒙伯克瞪大了眼睛。
沃索尔手指着地下说:“而且就在老爷您的这幢房子里。”
“啊?”账本从蒙伯克的手中掉在大炕上。他像凝固了似的愣了一会儿,才又声音有些发颤地问:“在我的这间房子里?”
“不,在您的这幢屋子的房顶上。”沃索尔说。
蒙伯克感到脊背发凉,头发几乎要竖起来。“说下去。”他命令道。
沃索尔说:“我叫霍伊拉把您家的仆人和家丁都叫在一起进行了调查,最后见到死者麻木提的是您的大院管事奴仆霍伊拉。他说昨天上午看到麻木提在找梯子,他问麻木提找梯子干什么?麻木提告诉霍伊拉说,麦图松大总管叫他监视那个汉人姑娘,他检查过了那个汉人姑娘房间的门窗,现在要到房顶上去检查一下那间屋子的天窗。从那以后,大家都再也没有见到过麻木提。您得承认,我的霍加伯克老爷,您对您的庄园的管理是原始的、粗放的;您的那些奴仆们偷懒成风,他们可以轻易地躲到什么地方去睡半天的觉而不必担心会被发现。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从昨天中午到昨天下午,麻木提没有出现,谁都没有对这个现象给予关注。直到今天上午有人报告说发现了麻木提的尸体。”
“这么说,”蒙伯克说,“麻木提是拿来了梯子上了这个屋顶以后死的……”
“是的,我的老爷。”沃索尔说。
“昨天中午以后别人没见他,是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死了?”蒙伯克问。
“是的,我的老爷。”沃索尔应道。
“麻木提的尸体是昨天晚上才转移到那个沙枣树林里去的。”蒙伯克肯定地说,“因为白天干这种事总会被人看到的。”
“您真聪明,我的霍加伯克老爷!”沃索尔立即说道。
“是谁杀了他呢?”蒙伯克摸着下巴思索着说,“他不过是个奴仆嘛……”
“是的。这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沃索尔说,“可是,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进行分析,也许能更快地接近答案。”
蒙伯克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想不出结果来,他对沃索尔说:“你说吧!”
沃索尔说:“如果你想一想这个问题:那个叫麻木提的奴仆为什么会被人杀死呢?”
蒙伯克说:“嗯,对!别人为什么要杀死他呢?”
沃索尔问:“为什么?”
蒙伯克摇了摇头。
“如果他不到屋顶上去,他会被杀死吗?”沃索尔问。
蒙伯克又摇了摇头。
沃索尔用指头指着天上,像一个牧师一般地说道:“有一种思维方式叫做逻辑推理,我们英国人是使用这种思维方式的典范……”
蒙伯克不耐烦地说:“别啰嗦,快说,麻木提为什么会死?”
沃索尔愣了一下,立即知趣地一躬身说:“是,我的霍加伯克老爷!麻木提的死,是因为他看到了别人不让他看的东西。”
蒙伯克打了一个哆嗦说:“我这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呢?”
“有人。”沃索尔说。
“嗯?怎么会呢?”蒙伯克说。
“道理十分简单,”沃索尔说,“能把麻木提的尸体从这个屋顶上转移到那个沙枣树林里去的,除了人,还有什么呢?难道您是一个相信有人形鬼的人吗?”沃索尔知道,伊斯兰教中的魔鬼是无形的、多变的,大都表现在对人们的信仰和心智的引诱与迷惑上。像人一样地去干一些生活中的琐事的鬼,是东方迷信中的鬼。沃索尔把东方迷信中的鬼称作人形鬼,西方人与伊斯兰教徒大都不相信人形鬼的存在。
“是人?是谁呢?”蒙伯克实在想不到他的专用大屋的屋顶上会有杀人的人。突然,他浑身一颤,他想起了还被他关在隔壁的那个叫杭苏古丽的汉人姑娘,自从她进入这个庄园以后,蒙伯克就处处不顺、厄运不断。“难道是她?”蒙伯克自语道。
“谁?”沃索尔问。
蒙伯克用大姆指指了指公事房一边的墙。他站起来,想下炕。
沃索尔朝那面墙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他还是第一次到“老爷的大房子”里来,他并不了解这幢建筑的结构,也不知道在这公事房的隔壁关着一个叫杭苏古丽的汉人姑娘。蒙伯克的屋顶上隐藏着能够熟练地杀人的人,这是他根据逻辑推理进行判断的结果,直到现在,他连蒙伯克的这幢大屋的屋顶上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还没来得及爬上去看看。但是他相信自己的推断结果,他要在蒙伯克采取什么行动以前,把他最后的一段推断结果说出来,以在随后进行的行动中得到验证。他明白今天是蒙伯克在对他进行考核,他是一个受过特殊训练的人,曾经过多次考核,他对能顺利通过今天的考核充满了信心。“您先别急,我智慧无比的老爷!”他说,“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是关于杀人者的……”
蒙伯克站在炕上,俯看着沃索尔说:“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