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则徐大漠履险(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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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林则徐在叶尔羌城里只住了两天,就要启程到和阗去。

叶尔羌的垦荒地点叫和尔罕荒原,距去往喀什噶尔的官道不远,为了节省时间,林则徐与全庆商量后决定,在从和阗折返叶尔羌前往喀什噶尔时顺路绕个弯,踏勘和尔罕荒原。除了这个因为差事的原因以外,林则徐从感情上很希望早一点离开叶尔羌城。他实在不想见到奕经,一见到那个给全大清国的人丢尽了脸面的家伙,林则徐的心里就像被迫吞进一只苍蝇一样。可是到了叶尔羌城,他又不能不天天跟奕经见面。按照官场上的礼仪,奕经率领本城各级官员和当地各级维吾尔伯克到郊外的接官厅去迎接林则徐一行。进城以后,林则徐要到官署里去拜会奕经,奕经要招待林则徐吃饭,双方还要就各自的差事进行至少一次正式晤谈,奕经要到林则徐下榻的地方至少要去一次,问寒问暖,以尽地主之谊。两天的时间里,林则徐与奕经见面的次数不少于五次。加上奕经在有意讨好林则徐,特意请林则徐在叶尔羌城多住几天,他说叶尔羌城也是西域的一大名城,林则徐在此游览几天,一定会大发怀古之情,文思泉涌,诗兴盎然,说不准就一挥而成千古传诵的好文章来。他还对林则徐的书法大加赞誉,说人人都以拥有一幅林则徐的书法作品而自豪,他请林则徐一定给他留下墨宝。林则徐知道,奕经讨好他,无非是想让他在向伊犁将军汇报叶尔羌的屯垦成绩的时候为他多说几句好话,同时,与林则徐拉好了关系,堵一堵那些褒林则徐贬奕经的人的嘴,减轻国人对他的斥骂。

奕经与奕山相比起来,奕经还算有点良知,他知道天下人在骂他,而且他知道被天下人骂不是件好事。他到叶尔羌当参赞大臣以后,奉差还算认真,也做了一些正经事,对国家的安危也当一件事放在心上了,这从他干净利落地平息了英吉沙尔索葫芦克地方的叛乱可以看得出来。就在林则徐离开叶尔羌城以后的第二天,在英吉沙尔的索葫芦克地方发生了叛乱,一个名叫布孜尔罕的当地人自称是张格尔后妻的儿子,他自立为和卓,聚众叛乱为张格尔报仇,占领了周围村庄,杀死了十九名汉人,并向英吉沙尔城进发,意欲攻城。而就在这时,从境外突然潜进来一队扮装成布鲁特人的骑兵,与叛众遥相呼应,抢掠四周村庄,气焰猛烈。奕经立即亲赴英吉沙尔坐镇指挥,仅用两日便平息了叛乱,抓获了叛乱首领和骨干。但是在叛乱失败的时候,布孜尔罕收买的一个名叫胡完的人充当了他的替身,官军擒获了这个假布孜尔罕,而真布孜尔罕却不知去向。奕经派人将所擒获的“布孜尔罕”押往惠远城伊犁将军府,“布孜尔罕”对自己煽动叛乱供认不讳。但是伊犁将军布彦泰发现这个案子有破绽,下一任伊犁将军萨迎阿到任后,“布孜尔罕”全面翻供,称自己从来不是布孜尔罕,而叫萨密斯顶,别号胡完,是索葫芦克村的阿訇阿布拉吾买尔诬告,官府抓错了人。经过重新审问,最后审结“布孜尔罕”一案纯属冤案,给予平反。当然这是后话。然而在当时,林则徐并不了解这些情况,他只知道奕经是一个渎职误国、引来外辱的国之罪人。他从心底里讨厌这种人。可是碍于中国人的礼仪和官场规矩,他又不得不装出一副真诚的笑脸与奕经周旋。

中国的官场上有许多重大的发明,四平八稳、面面俱到、格式比内容还要重要的“官样文章”即其一,另外还有一种发明,就是“官样面孔”,对上司一副奴才相,对下属和百姓道貌岸然、不可一世,对同级官员和自己管辖之外的官员,则是一副谦和含蓄的笑脸。中国的官都有这样一副官样面孔,似乎没有这样的面孔就是官场上的外行。林则徐长年为官,他自然早就习惯了用这种面孔待人。但是有时候他在使用这副面孔时也会感到不自在,比如现在他脸上堆着笑容与奕经东一句西一句地交谈的时候,他就感到这实在是在受罪。

林则徐觉得在叶尔羌待得难受的另一个原因,是赛什雅勒泰也在这儿。赛什雅勒泰字石溪,是现任伊犁将军布彦泰的胞弟,在奕经手下当帮办大臣。赛石溪在惠远城的时候,与林则徐过从甚密,布彦泰对林则徐敬重、爱护,但碍着他身为地方最高长官,他不能公开地发展与林则徐的私人友谊。然而赛石溪却不管这些,他与林则徐没有从属关系,他十分敬重林则徐的学识和为人,同在边塞小城居住,给了他结交林则徐的机会。林则徐看在布颜泰的情分上,对赛石溪另眼相看。交往了几次以后,林则徐发现比他年轻得多的赛石溪是一个堪称为君子的人,不但学问深厚,为人也正派,特别是他那强烈的忧国忧民的情怀,着实令林则徐钦佩。

两人成了莫逆之交。在赛石溪被任命为叶尔羌的帮办大臣、离开惠远城来到叶尔羌以后,两人飞鸿不断,经常互诉想念之情。可是现在见了面,碍于官场的规矩,他们两人不能显得太热情。按照常理,赛石溪应该请林则徐吃一顿饭的,就是他俩是曾在惠远城见过面的街坊邻居,在相隔几千里路的地方又见面了,也是应该在一起吃一顿饭的,何况赛石溪与林则徐还是好朋友。但是他俩人中间还夹着一个奕经,奕经是叶尔羌的地方最高长官,一切话都得由奕经来说,一切活动都得由奕经做主,如果绕过奕经,赛石溪与林则徐直接进行联系,就会使奕经不舒服,会使奕经觉得他们两人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会被认为他们两人背着他搞了什么阴谋。林则徐和赛石溪都是明白事理的人,他们深知官场上从来就是多疑和虚伪的。所以他俩见了面以后,表现得就像是一对一般的熟人一样,没有一点过于亲热的表示。他们都知道在这种时候暴露他们之间的友谊是不合时宜的,对他们双方都没有好处。可是,明明是想念已久的两个好朋友相聚了,就因为中间夹着一个奕经,就使他们不能敞开心扉,不能痛快淋漓地畅叙胸怀,这实在叫人从心底里感到别扭。与其这样天天见面,还不如不见。

所以,林则徐只在叶尔羌城住了两天,就匆匆地离去了。

用了一天半的时间,就走出了叶尔羌大绿洲,在青灰色的戈壁和土黄色的沙漠相交的地带择路而行。第二天中午,林则徐的一行车马走在一片起伏连绵的死沙丘里。这里原来是流沙堆积而成的沙丘地,后来沙丘上长出了红柳和茅草,沙丘便被这些植物的根系固定在了原地,不再在狂风中移动了,人们就叫这样的沙丘为死沙丘。从叶尔羌去和阗的官道,就在这样的沙丘之间寻找着平坦,一些地方曲曲弯弯地往前延伸,在实在找不到平坦一些的坡地的时候,沙路就只好攀上数座沙丘连接而成的高大沙梁,再从两座沙丘中间翻下去,这样的坡往往很陡。在过一个坡时,林则徐的马拉轿车突然翻倒了,连人带车侧倒在红柳丛中。

林聪彝急忙跳下马,跑到轿车旁叫道:“父亲,父亲!”

翻车的时候林则徐只感到眼前一阵乱晃,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侧身倒在一侧的车棚布上,坐褥盖在了蜷曲着的腿上,好在四处全是厚厚的沙土,车又倒在了红柳丛上,真是有惊无险,哪儿都没有伤着。听到林聪彝在忧心地喊,他便爬起来,朝车棚外面爬,一边答应着:“彝儿……”

林聪彝将父亲扶出了车棚,扶父亲走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拍打着父亲身上的沙土,眼睛里流出了泪来。

林则徐深情地看着林聪彝,无声地叹息着。他见林聪彝越哭越伤心,不免担心起来。他整了整衣服,对林聪彝说:“彝儿,狂浪而笑,嚎啕而哭,都不是君子所为啊!”

林聪彝听了这话,气恼地用鞭杆往自己腿上狠狠地敲了一下,蹲到一边无声地落泪去了。

林则徐看着林聪彝,无奈地摇摇头,走到一个死沙丘的顶上,从上往下看着车夫和仆人们在抬扶起轿车,重新把车辕架在马背上,收拾着车棚和垫褥,把轿车引到坡下,再小心地牵引行李车过坡。他猛一抬头,见不远处的沙丘顶上站着三个骑马的人,从身态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就是从巴尔楚克一路上陪着他走到叶尔羌的那三个人。他们神情专注地看着这边,待看到林则徐平安无事地走到沙丘顶上,他们便拨转马头下了沙丘,向着东边的方向走去,很快地隐没在沙丘的后面了。林则徐心里突然掠过一种感觉,似乎那三个人会给他带来安全。

林则徐所看到的,的确是张奉山、沙得利和张德来三人。

他们进了叶尔羌城碰见了柯约夫并把柯约夫灌醉了以后,柯约夫一直睡到当天晚上才醒过来。当他意识到为了喝酒又耽误了一天的时间,立即疯了似的扇着自己的耳光,跑到客栈的后院里,抄起一只木桶从水缸里舀出一桶凉水兜头浇在自己身上。

他粗鲁地吩咐着随行仆人打点行装,准备连夜出发赶往和阗的扎瓦绿洲。沙得利装作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找到柯约夫,劝他再留一夜,好好叙谈叙谈,等到明天早晨再走也不迟。柯约夫却阴沉着脸说:“我已经浪费了一天了,这本来是不可原谅的,结果一碰到你,我又耽误了一天。我可不像你那样只知道赚几个小钱埋到自己家的院子里,要不就为了个狗屁岳父找遍全世界。我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我是改写亚洲历史的人,我必须是个强者,我不能浪费一分钟的时间!”

柯约夫在将近半夜的时候催着他的仆人上路了。可是没多大的工夫他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原来叶尔羌城像所有的边塞军城一样,一到夜里就关闭城门,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开门放行。

柯约夫又回到了与沙得利同住的那个房间,沙得利再请他喝酒,他坚决不受,只是不住嘴地用俄语和乌孜别克语大骂中国人,他骂中国人懒惰,骂中国人不懂得享受夜生活,骂中国人胆小无能,只会到处修筑城墙并把自己封闭在那些高墙里。骂着骂着,他就睡着了,这一觉他睡得十分深沉,因为沙得利在他喝的茶里偷偷地放了一些张奉山交给他的药粉,这些灰绿色的粉末使这位一心要改写亚洲历史的人一觉睡到了太阳升起好高的时候。

柯约夫醒来的时候,见沙得利还在打着呼噜,他想起了这是散漫的商人们的习惯,也就没有理由为沙得利没有早早地叫醒他而表示不满了。他跳下床去,跑到后院,没有找到他的仆人,急忙跑出客栈的大门,看见仆人早已把马匹行装备好了,在路边上等着他上路。他没有理由埋怨任何人,只能怪他自己睡过了头。

他跳上马去,打马飞跑出叶尔羌城。

柯约夫刚一跑出房间,沙得利就收住了鼾声,跳下床来。他从窗缝里看到柯约夫上马走了,他便穿衣洗脸,不紧不慢地吃了早饭,在街上买了一些路上吃的食物,备好他的马和另两匹驮调料与行装的马,牵着马从容地出了叶尔羌城,走上了去往和阗的官道。

在这一天的早晨,天刚亮、城门刚开的时候,张奉山和张德来父子就出了城门,跨上马,打马在去往和阗的官道上急驰。

张家父子先柯约夫出了叶尔羌城,一路走一路观察,人急马快,到天将黑的时候,就走进了那片长满红柳和茅草的死沙丘。

选好了一个地点,专等着柯约夫的到来。

第二天的半晌午,柯约夫终于出现了。张家父子隐藏在一丛茂密的红柳后面。

柯约夫的马在吃力地往沙丘上走来,马身子前高后低,使得柯约夫双手紧紧地抓住了马鞍鞒,以防止掉下马去。

张德来从红柳丛后面站起来,“嗨”地喊了一声,柯约夫和他的仆人一抬头,张德来手中的两粒石子就射了出去,准确地打在那两个人的太阳穴上。柯约夫和他的仆人眼前一黑,从马上跌到了沙土里。

柯约夫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扒光了,手被毛绳倒绑在背后,两条腿被绑在一根粗而长的红柳棍子上。他意识到袭击他的人不是一般的小毛贼,从捆绑人的方式上可以看得出来,那两个人对于抓人和杀人很内行。他看清楚了,把他捆起来的那两个人是汉人,可是他不会说汉语,情急之下,他用维吾尔语说道:“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抓起来?”他见那两个人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以为他们听不懂维吾尔语。可是他只能用维吾尔语来与那两个人说话,他近乎绝望地喊道:“我的腰带里面有金子,你们都拿去好了,你们不能杀我啊!”

张德来在那间小石屋里开了这几年小饭馆,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语和维吾尔语。他蹲到柯约夫的旁边,紧盯着柯约夫的眼睛用维吾尔语说道:“你腰带里的金子我们已经找到了,你的马也跟我们的马拴在一起了。你还有什么东西要给我们吗?”

柯约夫对张德来维吾尔语的熟练程度感到吃惊。他的维吾尔语反倒变得结结巴巴的了:“我的金子……你们都拿了,我什么也没有了……”

张德来厉声问道:“那么说,你要到哪儿去?去干什么?”

“我……我是个商人……”柯约夫说。

张德来立即问道:“那么你的货呢?”

柯约夫慌忙改口说:“我是个家庭教师……”

张德来狠狠地打了柯约夫一耳光说:“你叫柯约夫,是从浩罕国来的,你一到喀什噶尔我们就盯上你了。说!到这儿来干什么?”

柯约夫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他知道一旦他把最后的秘密都讲出来以后,他就没了存在的价值,对方就会杀了他。在这种时候要想保住性命,最好的办法就是一点一点地提供似真似假的情况。于是他说:“我……来送一批火枪……”

不料张德来从腰里拔出匕首,还没等柯约夫明白过来他要干什么,他便一手揪起柯约夫胸脯上的一块肉,拿刀的手一晃,就把那块肉割了下来。柯约夫疼得大声嚎叫起来。

张德来的刀尖顶住柯约夫的下巴,吼道:“说!你是来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