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伯克感到很烦躁,他出了“老爷的大房子”,在庄园里无目的地走着。从和阗城里回来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可是出劳役的事还没有头绪。如果放在从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发出命令,叫他的家丁到各村去抓人。对那些不听话的农民,他会给予严厉的处罚。他亲眼所见,他爷爷就曾下令把一个胆敢在夏罕里克庄园门外大声唱歌的农民用乱石砸死,他爸爸曾把一个将和卓家的鸽子引到自己家鸽笼里的农民吊在葡萄架上,用皮鞭抽死了。但是他感到现在要用这些办法有点不是时候,因为他看得出来,扎瓦绿洲里的农民们已经在反抗他了,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乎所有的被他称为抓坎土曼把子的那些穷庄稼人。他小的时候,他爷爷曾对他说过一段话,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有一次他想去戳一窝野蜜蜂,他的爷爷看到了,对他说:“你以为你是和卓的孙子,这些野蜜蜂就不敢蛰你吗?不,不不,千万不要去激怒已经抱成了团的对手。现在你去捅它们的窝,你可就要倒霉了。这只能等着,到了夜里,到了蜜蜂们的眼睛都看不见东西的时候,你就能轻而易举地拨开那些小虫子,把蜂王抓出来。没有了蜂王,这窝蜜蜂就散了,你刮它们的蜂蜜、捣烂它们的窝,你拍它们、打它们,它们决不会结成团来蛰你了。这就是说,统治者也不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俗话说,钉马掌的靠的是锤子,统治者靠的是脑子。比如,当你的人民各自顾各自,人心像麸皮一样粘不在一起的时候,你对他们就可以任意地驱使,你可以欺负他、侮辱他,他就是有反抗,也是无力的。但是如果你发现你的人民抱成了团来反抗你,你就得要小心着了,要等待时机,要靠智慧。”
他爷爷的话没错,但问题是他没有时间等待了。在达瓦克荒原上开荒的事如果不立即动手,就来不及在林则徐到来之前在那个荒原上整出一些田埂、水渠什么的,没有这些东西,别说糊弄林则徐,就是连奕山那样傻的人也都糊弄不过去。而失去了这次机会,那将失去一个重大的机会。达瓦克荒原那片广阔的土地,在他当了和阗王以后,当然也可以弄到手。但是那样一来,就成了明明白白的强占。他可以强占,别人也就有理由跟他来争夺,这对于他来说是不利的。他的家族能把扎瓦绿洲占为己有而别人又找不出理由来跟他们争夺,完全靠的是那个和阗王让他们放马圈地的传说。通过奕山把达瓦克荒原搞到手,无论任何时候、无论世道如何变化,那块土地是官府给了他们家族的,他们是合法拥有,就像当年他家的祖先占领扎瓦绿洲一样,任何人都说不出什么来的。当然,一旦他当了和阗的国王,别人也不会再去跟他公开地争夺达瓦克荒原那块土地,可是,那个王位并不是那么容易地就可以到手的。他手里至今还没有准备好一支军队。
找个借口闹起事来并不困难,然而在以后的争争战战的时候,要成得了事,要让别的势力都臣服于自己,坐上王位并保住这个人人都想得到的位子,不靠别的,靠的就是军事实力。从他记事起,他经历过张格尔的历次叛乱。刚开始的时候,张格尔的势力到了一个地方,立即有千军万马起来响应,人数众多,加上圣战的狂热,很快地打败了朝廷的驻军。
由于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时间不长,参加叛乱的农民们都回家去种地糊口了,自立为王的那些人身边仅剩下了百十来个军人。就是这点军人,当兵的并不懂搏击之术,当军官的不懂得军队管理和战术。对付老百姓,这样的军队还能起些作用;但是一旦朝廷的军队反攻过来,这样的军队一点用处都没有,没有一次不是以失败而告终的。蒙伯克曾经计算过,在和阗这个地方,要想夺取王位,最少要有五十个职业军官和五百个职业士兵;如果想与朝廷对抗,或者与叶尔羌等城过来争夺王位的势力对抗,则至少需要五百个职业军官和五千名职业士兵。有了这些军人,就能更好地组织那些乌合之众,使战斗力大增;如果乌合之众们都散了,有这些军队在,他就能保住王位,实在不行的时候也可以比较从容地逃走。但是现在,他手里只有二十多个家丁,离能够起事的条件还相差甚远,这是他迟迟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他认为他是属于有政治天才的那种统治者,而不是凭着感觉做事的理想主义者。
像他这种人,要干就是大事,要干大事就要干成,如果条件不成熟则决不轻率从事。在这种时候如果他听信了那个叫沃索尔的外国杂种的煽动,为了能当上和阗王而一时冲动起来,杀了林则徐,煽动暴民冲进和阗城,宣布他是“蒙帕迪夏”(千王之王),但是他手里没有一支可靠的军队,沃索尔可以随时把他从王位上拉下来。他没有军事实力,最终只能是沃索尔这类人手中的一个棋子、一个傀儡,在他们认为他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把他一脚踢开。这个“一脚踢开”意味着把他整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像这样吃亏的买卖他是绝对不做的。他迫切地需要一支军队,但是要在朝廷官府的眼皮子底下组织起一支军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一切顺利,他把农民们都赶到达瓦克荒原上去了,他相信凭着他的身份和煽惑能力,他能很快地煽起那些人的宗教狂热,把那些人训练成军人。他估计,能被赶到达瓦克荒原上去的农民,大约有一千来人,这些人中有一半的人成为有战斗力的军人,对于攻进和阗城、夺取和阗的王位来说,就已经足够了。达瓦克荒原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扩张土地的事,还有着更为实用的意图。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干什么,什么就不顺。
麦图松大总管跑着碎步过来了,有些慌张地说:“我的老爷,和阗办事大臣的内府总管来了……”
蒙伯克吃了一惊:“什么?他来了?”
麦图松大总管说:“我已经把他安排在迎官客厅里了,按一等贵客的标准上了招待品,还给他泡了汉人爱喝的茉莉花茶……”
蒙伯克快步走向那座汉式客厅。他已经猜出来了,魏总管肯定是为了在达瓦克荒原上开荒屯田的事来的。从和阗城到扎瓦绿洲里的夏罕里克庄园有八十多里路程,骑快马也得一个时辰。
从时间上看,魏总管是天刚亮就上路了。在平常,办事大臣奕山每天都要睡到中午才起床的,今天能这么早就把内府总管派出来,看来奕山是着急得睡不着觉了。
果然,魏总管是为了屯垦的事来的。他说办事大臣奕山大人已经收到了通报,通报说林则徐已经从叶尔羌城出发,往和阗来了。办事大臣大人为这事失眠了。因为林则徐五六天以后就要到和阗城,奕山大人可以想办法留林则徐在和阗城里住三四天,但是留的时间不能太长了。奕山大人命令蒙伯克必须在这八九天的时间以内把达瓦克荒原上的事情办好。“奕山奕大人说了,这事如有纰漏,军法从事!”魏总管说。他盯着一脸愚钝的蒙伯克问:“你知道什么是军法从事吗?我就知道你没那个见识。”他手指在脖子上一划说:“我告诉你吧,军法从事就是这样,哧!叫你哏屁朝天。”
魏总管没喝一口专为他沏的茉莉花茶,没吃一口招待贵宾时才端上来的水果和点心,传达完办事大臣的话就站起身来说:“奕山奕大人的话我可是给你带到了,听没听明白,那可是你的事了。”说着就向门外走去。
蒙伯克慌忙拦住魏总管,用讨好的语气说:“魏总管魏老爷走了这么远的路,你总该给我个面子,在我家吃了饭再走啊!”
魏总管说:“你看,现在还有这个闲工夫吗?”
蒙伯克向麦图松大总管使了个眼色,麦图松大总管立即拿出来一只小羊皮袋子递给了蒙伯克,蒙伯克把那个小羊皮袋子塞进魏总管的手里,说:“总管老爷真是太辛苦了,连杯茶水都顾不得喝。这二两沙金是送给老爷的茶水钱,口渴了好买碗茶喝。”
魏总管接过小羊皮袋子在手上掂了掂,“嗯”了一声说:“算你还知道一点规矩。好吧,办事大臣那儿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担待着。但是,正经事你可别误了。误了那事,对咱们谁都不好。得,就甭客气了。”说完就走出了客厅。
蒙伯克小跑着把魏总管送出庄园大门,扶那位一身肥肉的内府总管上了马,躬着身子向那人告别。
魏总管把鞭子一挥,那匹高头大马就窜出好远,他头都不回地走了。
见魏总管走远了,蒙伯克才长长地吁了口气。不知为什么,他吁的这口气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
“呸!”麦图松大总管对着魏总管的背影啐了一口。他见蒙伯克转过脸来看他,便说道:“驴子进了王宫就以为自己是国王了,想怎么叫唤就怎么叫唤!”
有人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蒙伯克就发出了会心的一笑。
受到这笑的鼓舞,麦图松大总管忿忿地对蒙伯克说:“我的老爷,我真为您伤心……”
蒙伯克诧异地说:“为什么?”
麦图松大总管眼睛里流出了泪水:“您是绿洲里的太阳,您是伟大的霍加伯克,可是您却不得不讨好那个连猪都不如的异教徒。这不公平!”
蒙伯克开玩笑地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麦图松大总管说:“我的霍加老爷,您就发个号令吧!您一声令下,我就会为您冲锋陷阵,直到流尽我的最后一滴鲜血!”
蒙伯克点着头说:“你终于学会怎么说话了。”
受了夸奖的麦图松大总管却忘了应该适可而止,他又絮絮叨叨地继续说了下去:“伟大的霍加老爷,您还等什么呢?有成千上万的穆斯林兄弟为您而生,为您而死,咱们就冲进和阗城去……”
“闭上你那张女人似的嘴巴!”蒙伯克向着麦图松大总管啐了一口说,“你就不会帮我动动脑子出个有用的主意?”
麦图松大总管这才发现,蒙伯克眉头紧皱,一副心烦意乱的表情。
蒙伯克又不知不觉地倒背起了手,低着头向庄园里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