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伯克一回到他的夏罕里克庄园,就给麦图松大总管吩咐了两件大事:一是立即传令扎瓦绿洲里所有的农户,每家必须出一个壮劳力,自带农具、口粮和行李,到达瓦克荒原去诵经习武、垦荒赎罪;二是立即把那两个贩卖调料的汉人抓来,抓不来就用火枪把他们打死,把尸体拉到沙漠里埋掉。
蒙伯克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那两个贩卖调料的汉人不是和阗办事大臣奕山派来的。既然不是奕山派来的,无论他们属于哪个山头,怀着什么心思,要达到什么目的,只要是与他蒙伯克为敌,他都可以放心大胆地消灭他们。消灭了那两个不自量力的闯入者,既消除了对他的挑战和威胁,又可以强化他的权威。他需要用一个事实再一次证明,他蒙伯克是扎瓦绿洲里至高无上的惟一统治者,他拥有对在这块土地上喘气的所有生灵的生杀和驱使的权力。他不必计较会产生什么后果,无论是什么后果,只要奕山不追究,任何人也拿他没有办法。而奕山现在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中,就像被他套上了辔头的驴。
可是紧接而来的情况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两个贩卖调料的汉人没有抓到。他们把两头骆驼分别送给了库尔班·卡巴克家和瘸子艾合买提·塔斯家,两个人突然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去向。而蒙伯克召集人丁去达瓦克荒原上诵经习武、垦荒赎罪的命令传下去以后,居然没有人理睬,那些抓坎土曼把子的农民们像没有听到他的命令似的,仍然在自己的地里忙乎着。
蒙伯克令家丁把一些农民强行带到了他庄园的大门前。
被带来的有二十几个当地农民,都是四五十岁的人,这个岁数的人是各家各户的家长和主事的人。这些人里面有曾把牲畜棚子租给那两个贩卖调料的汉人的库尔班·卡巴克,有拄着双拐的艾合买提·塔斯。他们都一脸的惶惑不安,默默地站在蒙伯克庄园大门外的空地上。
大门开了,一群家丁走出来分两边站定,大总管麦图松·泡达克迈着小碎步走到门楼外边,转身向着大门里躬身行礼,蒙伯克这才从大门里走了出来,摆出一副凌驾一切的架势站在大门的中央。
麦图松大总管看到蒙伯克的眼睛不满地盯着那些农民们,他回过头来,发现农民们仍然没有任何表示地站着,便转身对农民们凶狠地骂道:“你们都傻了吗?见了伟大的霍加伯克老爷为什么不行礼?”
蒙伯克却突然换了个和蔼真诚的表情,热情地向农民们打招呼:“艾斯拉姆依来空木,我的穆斯林兄弟们!”问候的同时,他躬下身去向农民们行礼。
农民们也纷纷说着“艾斯拉姆依来空木”,向蒙伯克行礼。
蒙伯克脸上挂着谦和的微笑开始讲话了。他先从最近在诵读《古兰经》时的感悟谈起,谈到了能够在这个污秽罪恶的世界上做一位虔诚的穆斯林、为真主而生为真主而死的光荣和幸福,然后说:“时间久了,没有跟各位穆斯林兄弟一起赞颂真主的伟大,我的心里很不安宁。今天能跟各位兄弟在一起,是我的荣幸……”
农民们的眼睛里开始发潮,他们为蒙伯克的一席话而感动。
蒙伯克继续说:“今天把各位请来,是要跟大家商量出劳力去开荒的事情。你们说,这个事怎么办?”
农民们互相看着,没有人说话。
麦图松大总管指着这些农民骂道:“怎么?都没把嘴带来?你们的嘴巴是不是还留在你们家的炕上叼着老婆的瘪奶头子呢?说!霍加伯克老爷问你们话呢!”
农民们仍然不说话。
蒙伯克指着库尔班·卡巴克说:“这位兄弟,你来说说看。”
库尔班·卡巴克只好说:“伯克老爷,今年的水给的晚,我家的地刚浇上水,我们正在种春苞谷。前些时候冬麦返青那阵子我家地里没浇上水,今年的麦子是保不住了,现在再不把苞谷种下去,我家一大家子人可就得像涝坝里的鱼一样,光靠喝凉水活命了……”
麦图松大总管又骂道:“叫你讲家里出劳力的事,谁听你啰里啰嗦地讲种地的事!”
库尔班仍面对着蒙伯克说:“我说的就是这件事啊,伯克老爷!我家就两个壮劳力,如果一个走了,我家的苞谷还怎么种呢?”
他的话一说完,农民们便七嘴八舌地嚷起来。艾合买提·塔斯说:“我们家就两个男人,如果叫我儿子图鲁甫去开荒,就剩下我这个残废,我家地里的活怎么办?要不,大总管老爷愿意派个仆人侍候我的话,我到达瓦克荒原上去开荒好了。”
农民们吵嚷了半天,无非就是那两三句话:现在是地里种春苞谷的关键时刻,家里实在抽不出多余的劳力来。
蒙伯克听得不耐烦了,他叫麦图松大总管止住了农民们的话,以自家人的口吻对农民们说:“官府叫我们每户出一个壮劳力,到达瓦克荒原上去开荒,说什么是为了屯垦戍边。我对官府里的人说:‘哎,你们这些吸血鬼!你们不知道现在正是农民们最忙的时候吗?’可是官府里的人不管这些。他们是些异教徒,他们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官府的命令下来了,我也没有办法。大家都知道,我这个伯克是不能反抗官府的。不但我不能反抗,你们谁都不能反抗。事情就是这样的,这是官府的命令。看在真主的份上,各位不要为难我吧,我求求各位了!”他说着,向麦图松大总管使了个眼色。
麦图松大总管立即指着农民们说:“都听到了吧?伟大的霍加伯克老爷把这样的话都说给你们了,你们还要干什么?难道都想尝一尝脊背上挨皮鞭的滋味?霍加伯克老爷是个虔诚的穆斯林,他是圣人的后裔,圣人把仁慈也遗传给了他。他把你们当人看,你们可不要像傻驴似的,不用鞭子抽就不动弹。都听好了,明天早晨做完了礼拜以后,你们各家各户的壮劳力都在自己村礼拜寺前面集合,由翁巴希和玉孜巴希带着,出发到达瓦克荒原上去。谁该去而不去,就是反抗官府,要抓起来坐牢的!都赶快回去把该带的东西准备好,去了以后可不是谁想回来就回来的。都滚吧!”
蒙伯克双手按在腹前躬下身去,向农民们行了告别礼,同时嘴里说着那句公共告别词:“再见,祝你们平安!”
他原以为当他直起身来的时候,农民们也礼毕直起身来并转身离开原先站立的地方,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可是他发现农民们并没有向他回告别礼,仍然怯懦但又执拗地站在那里。蒙伯克的眼里就射出了凶恶的光,一甩袷袢的袖子,要转身向大门里面走。
“伯克老爷!”是瘸子艾合买提叫住了蒙伯克。
蒙伯克转回脸看着艾合买提,威严地“嗯”了一声。
艾合买提不停地向蒙伯克鞠着躬说:“伯克老爷,请允许我把我的儿媳妇领回家去吧!”
“你的……什么?儿媳妇?”蒙伯克一时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艾合买提赶紧补充道:“就是上个礼拜跟我儿子结婚的那个汉人姑娘……”
“唔……汉人姑娘……”蒙伯克这才想起了那个像一具活僵尸一般的小女孩。按理说他应该把那个新娘子还给新郎家了,可是就在他即将答应艾合买提的请求的时候,他突然间产生了一个想法,他从那个汉人姑娘联想到了办事大臣奕山,他感到这里面有某种可供他利用的机会,他不应该轻易地放走那个姑娘。
蒙伯克眨了眨眼睛,一个借口就到了嘴边。他为他有这样高超的应变能力颇感自豪。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艾合买提说:“你就是那个被野猪咬断了腿的瘸子?我说先生,我是非常同情你的,可是实在太遗憾了,你要娶的那个汉人儿媳妇,是从和阗办事大臣的府里逃出来的奴仆,官府里已经贴出了捉拿她的告示。如果你觉得合适,你现在就可以把她领回去。但是,你知道窝藏官府捉拿的逃犯是什么罪吗?”
艾合买提惊诧地张大了嘴,似乎瞳孔都放大了。
蒙伯克继续说:“这个罪就是在你把那个汉人姑娘领走的时候,我不得不派我府里的这些小伙子把你、把你们全家都抓起来,跟那个汉人姑娘一起送到官府里去。这是官府定下的规矩,不是我定的规矩。官府在我们大家的头顶上,在你们把它推翻以前,它就是我们的天。我也没有办法,我只能按官府的命令办事。我说你这位可怜的瘸子,你自己看着办吧!但愿你的两条胳膊还能保存下来。”
艾合买提身子一软,双拐从他的腋下脱开,他瘫在了地上。
农民们七手八脚地抬起艾合买提,惶惶地走了。
蒙伯克斜着眼瞟了麦图松大总管一眼,麦图松大总管的脸上立即堆起了会心和奉承的笑容。“您有着先哲般的智慧,我的霍加伯克老爷!”麦图松大总管说。
农民们很快地走远了。蒙伯克和麦图松大总管正准备回到大门里面去,背后传过来一个讨好的声音:“伯克老爷,大总管老爷!”
他们回过头去,见有个农民模样的人从大树后面走了过来。
向蒙伯克和麦图松大总管行了礼,身子就凑向蒙伯克的近前,显出了有要事密报的神情。
蒙伯克厌恶地扇动着手叫那人离他远点,以免那人身上的土垢和难闻的体味沾染到他的身上。
“亚森·麦斯,你有什么话,就站在这儿说吧!”麦图松大总管对那人说。
那人名叫亚森,作为绰号的“麦斯”这个词原来是“问题”的意思,用于人的绰号和形容人的时候,就有了“醉鬼”、“神经质的”、“思维怪异者”等等含义。亚森·麦斯家从前家境不错,但是从他爷爷起,他家的几代男人都迷上了吸麻烟,结果把个家业吸败了,到了亚森·麦斯的手里的时候,家里只剩下了十几亩地,而且由于他也染上了麻烟瘾,不好好侍弄土地,那地总是草多庄稼少,所以他混得比缺地的农户还要贫穷。农民们所吸食的麻烟是大麻的粗制品,毒性不是很大,偶尔吸几次并无大碍,但他是从小在麻烟烟雾的熏陶中长大的,烟瘾已经大得不得了,对他来说吸烟比吃饭还重要。经常地吸烟使他面色土灰,皮包着骨头,该长须发的地方只是挂着稀稀拉拉的几根长毛,整个人就像是朽空了枯胡杨树,别说种地,就是连到涝坝边上去提一葫芦水,他都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但是像所有不务正业或者压根就没有正业可务的人一样,亚森·麦斯也梦想着当官。想当官就得能拿出些什么来巴结上头的官员。可他家除了吸麻烟的水烟葫芦以外,连块像样的土坷垃都找不出来。当官的欲望是那么强烈,可又拿不出东西去孝敬官员,这就逼着他动开了脑子。当官的人大都比老实巴交、没有当官意识的人多一些心眼,大约就是这样动脑子动出来的。动开脑子,他就想到了一条通往仕途的捷径:当告密者。亚森·麦斯神秘兮兮的表情中显露着夸功的神态。他小声地说:“禀告霍加伯克老爷、大总管老爷:那两个卖调料的汉人没有走,他们就在这儿……”
蒙伯克眉毛一跳,麦图松大总管急切地问:“他们在哪儿?”
“在……在哪儿,这我没打听到……”亚森·麦斯说。
麦图松大总管扇了亚森·麦斯一耳光,骂道:“麦斯!你这话连放屁都不如!”
麦图松大总管肥厚的巴掌打得亚森·麦斯眼泪直流。他揉着脸陪着笑说:“我还没说完呢,老爷……”
麦图松大总管吼道:“那就快点把你的屁股眼打开!”
亚森·麦斯加快了说话的速度,“那两个异教徒每天晚上就突然出现了,有时候在这个村子,有时候又在那个村子,他们跟那些没脑子的农民们商量怎么告霍加伯克老爷的事,可是一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就突然不见了。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实在不知道,他们走得太快了,我跟着跟着,他们一下子就没有了,比水烟葫芦里冒出的烟消失得还快……”
听到这里,蒙伯克知道再没有下文了,转身就走进了大门。
麦图松大总管把几个铜钱扔在地上,对亚森·麦斯说:“拿去吧!赶快把那两个异教徒住的地方查清楚。”
亚森·麦斯急忙弯下腰去拣那几个铜钱,一边说:“谢谢大总管老爷,您真是太慷慨了!”等他直起身来的时候,见麦图松大总管已经转身走了,忙追过去问道:“大总管老爷,我当十户长的事,您对霍加伯克老爷说了吗?”
麦图松大总管摆摆手叫他走开,头也不回地说:“等把那两个汉人抓住以后再说吧。”亚森·麦斯用可怜巴巴的声音向麦图松大总管乞求道:“大总管老爷,您可得想着我呀……”
麦图松大总管已经走进了大门。亚森·麦斯手里攥着那几个小钱站在那里,他知道,他是没有资格进入那个大门的。
蒙伯克向着庄园深处走去,因为心事重重,他不由自主地把双手放在腰后倒背起来。他家有个规矩,就是不许把手倒背在身后。他小的时候,有一次,他的爷爷看见他走路的时候把手倒背了起来,踢了他一脚骂道:“败家子!难道你想让别人把你捆起来吗?”从那以后,他知道了他们家这条规矩的缘由是把倒背手与被人捆起来联系在一起的。可是现在,因为心里有烦心的事,他就把手倒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