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识到犯了一个对于干他这一行的人来说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没有考虑到语言和文字的隔阂,亚阔甫伯克的信是用乌孜别克文写的,而这位扎瓦绿洲里的土皇帝不懂乌孜别克语。虽然维吾尔语与乌孜别克语是属于同一个语系、同一个语族,大部分词汇相同,但发音和语法却有着明显的区别,对于一个在小绿洲里坐井观天、自以为是的土包子来说,大约是平生头一次接触这样的语言文字。他应该事先准备一份维吾尔文译件的,可是这么重要的一个环节却疏忽了。
沃索尔慌忙解释说:“霍加伯克阁下,我是直接从亚阔甫伯克的身边来的。”
不料蒙伯克并不理解他话里的含义,只见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却先坐下了,一边说:“这,我知道,要不,先生怎么会带来了那位伯克先生的信呢?”
沃索尔对蒙伯克的愚钝感到恼火,他有些不快地说:“我就只好给你明说了吧,我们是亚阔甫伯克的政治事务顾问。”
蒙伯克问:“政治是什么东西?”
沃索尔几乎是用教训的口气说:“政治不是东西。它是关于征服、统治等等行为的……行为。总之,它很复杂,对于文化上低劣的人来说,它太复杂、太深奥。”
蒙伯克显得非常天真地说:“我还是不懂。我们平常习惯于用比喻和例子来说明问题。”
沃索尔嘲讽地一笑说:“那就举个例子。亚阔甫伯克将军在我们英国的帮助下,很快将成为浩罕帝国的国王。”
蒙伯克立即纠正道:“我听说还有沙皇俄国。”
沃索尔行了个点头礼说:“是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两个伟大的国家有着共同的利益,我们是有协议的。而且,我们两国的人合作得也十分愉快,就像亲兄弟一样……”蒙伯克却有些不耐烦地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沃索尔显得很有教养地说:“我们的意思的说,我们,还有亚阔甫伯克,会给您宝贵的支援和帮助。”
蒙伯克说:“他帮助我干什么?”
“帮您从无能的满洲人的统治下解放出来,”沃索尔直通通地说道,“帮助你建立你自己的、独立的王国。那时候,您将不再是蒙伯克——一个小小的千户长,而是蒙帕迪夏——伟大的千王之王。”他打开带来的几只木箱,拿起一支步枪:“这是英国的兵工厂今年刚出厂的,是欧洲最好的火枪。”又打开一只精致的盒子,取出一支手枪:“这也是我们的最新产品,是亚阔甫伯克将军亲自挑选出来送给您的。”
蒙伯克看着那支手枪,瞳仁放大了。他伸手接过了手枪。
沃索尔说:“如果说到工业产品,没有哪一个国家可以跟我们大英帝国相比。”
蒙伯克玩弄着那支手枪,突然抬起眼睛来,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客人说:“我独立为王的话,对你们未来的亚阔甫伯克国王有什么好处呢?他不会带着他的几万大军投奔到我的门下,像个奴仆一样地为我效劳吧?”
沃索尔突然语塞了。他没想到蒙伯克的智力并不在他之下,甚至比他还高。他眨巴着眼睛,不知说什么好。
蒙伯克一笑说:“你不要再提起那个什么亚阔甫伯克,我跟他没有关系。我宁可把你看作远方来的商人,你带来的货物也许能引起我的兴趣。”
沃索尔尬尴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结结巴巴地说:“可是……尊敬的霍加伯克,我是专程来拜会您的……我希望能跟您建立友谊。”
蒙伯克坐到长椅上,身子舒服地向靠背上躺下,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唔……说到建立友谊嘛,那需要相应的……平等。至于先生送给我的礼物,我就多谢了!我的大总管是一位办事认真细致的人,他会热情地接待你,并为你周到地安排一切的。”说完,向麦图松大总管使了一个眼色。
麦图松大总管立即向客人做了一个礼让的手势说:“贵客远道而来一定辛苦了,伯克老爷为贵客准备了柔软的床铺和丰盛的食物,请您跟我来。”
沃索尔站在原地没有动,而蒙伯克也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客厅里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麦图松大总管又在催促客人:“尊贵的客人,请吧!”
沃索尔却向蒙伯克面前走近了一点,脸上堆起谦恭的笑容对蒙伯克说:“尊贵的霍加伯克阁下,我还准备了一些礼物,想在最后再拿出来送给您,为的是给您一个意外的惊喜。我看,现在就是最合适的时间。”
蒙伯克“唔”了一声说:“还有能让我惊喜的礼物?那就快拿上来吧!”
沃索尔对站在屋门口的随从打了个榧子,按照他的手势,从外面走进来几个人,向蒙伯克行过礼以后,躬身站到了一侧。
“这几位都是浩罕国有名的艺术家。”柯约夫向蒙伯克介绍着刚进来的那几个人。
艺术家中有一个鼓师和两个乐师,鼓师随身带着一对与维吾尔人的铁壳鼓相似的鼓,不过那不是像铁壳鼓那样用树枝敲的,而是用手指来敲。两个乐师的特长是演奏弹布尔和艾捷克。
弹布尔是一种长柄的弹拨乐器,艾捷克从原理上与西方的小提琴相同,但艾捷克的共鸣箱呈圆球状,而且是支在腿上竖着拉奏。最后介绍的是一个年轻人,白净清秀,穿着男人衣服却散发着女性的性感。沃索尔说他是浩罕国走红的舞师,名字叫奴拉哈纳。
蒙伯克感到奴拉哈纳这个名字挺有意思。很显然,奴拉是人名,和阗方言为“奴尔”,就是光亮、光明、明亮、耀眼的意思;哈纳应该是称呼,大概是“哈能”的变音,而哈能是女士的意思,那么这个“哈纳”大约是隐指此人是个女性化的男人。看到这个人,听到这个名字,蒙伯克脸上浮起了笑容。他早就听说过浩罕国盛产“哈纳”类的舞师,令人十分地销魂,但是还从来没有享用过,想不到今天却送上门来了。他指着那几个人问沃索尔:“能不能现在就让我欣赏欣赏?”
还没等沃索尔说话,奴拉哈纳就向蒙伯克一躬身说道:“早就为您准备好了,绿洲里的太阳、无比尊贵的霍加伯克老爷!”
蒙伯克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称他为“绿洲里的太阳”,他认为这句颂词非常好,形象、生动、有诗意,很合他的意。他禁不住连说了几遍“好”。
奴拉哈纳向乐师们拍拍手,乐师们盘腿坐在了地上,随着奴拉哈纳的手指轻轻往上一挑,乐师们奏响了手中的乐器。
奴拉哈纳踏着音乐舞了几下,就边舞边唱道:
哇咿,哇咿,哇咿,哇咿!
你的影子让花朵和泉水着迷,
你的脚印让太阳和月亮着迷;
你的歌声让白天和黑夜着迷,
你的笑容让天仙和魔鬼着迷。
他突然变了一种腔调,唱着经过改动的歌词:
哇咿,哇咿,哇咿,哇咿!
见到你的时候宁可在草堆里,
游动的鱼儿不如白色的母鸡;
你的温柔比布哈拉城还值钱,
为了这一刻我愿意让出王位……
如果不事先知道他是个男人,只凭他的动作和声音,人们会以为他是一个十足的放荡女人。因为这种人煽起情来比女人要放肆得多,所以他就更具有撩拨男人们的邪火淫欲的魔力。在满屋子的狂笑声中,蒙伯克感到一阵燥热和颤抖,一串口水不知不觉地从嘴角里流了出来。沃索尔早从斜着的眼睛里观察到了这些,他凑到蒙伯克的身边轻轻地说道:“霍加伯克阁下,对这件礼物您还满意吗?”
蒙伯克把抓在手里的几枚葡萄干狠狠地捏碎了往盘子里一扔,说:“你送给了我一个盛大的节日。我很感激你的热情。管家!”
麦图松大总管立即应道:“在,我的老爷!”
蒙伯克手指直点着麦图松大总管的胸脯说:“我们应该怎样款待我们的客人们呢?”
麦图松大总管涎笑着说:“当然应该举办丰盛的聚餐了,我的老爷!”
蒙伯克说:“那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吩咐下去?”
麦图松大总管点着头扭着身子走了,在他的身上,似乎被传染上了奴拉哈纳的气味。
蒙伯克客气地告别了客人,回到他的公事房。这是他处理日常事务的地方,除了麦图松大总管,别人未经传唤不得走进这个房间。公事房的陈设与别的房间没有什么不同,也是用一铺大炕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惟一不同的,是炕上放着一张炕桌,炕桌上还放着一对墨玉雕刻的墨水瓶和几支木片笔。
蒙伯克跪坐在大炕上一动也不动,像是在祈祷,又像是睡着了。其实他在低着头研究亚阔甫伯克的那封亲笔信。
麦图松大总管轻轻地走了进来,问道:“老爷,上午饭是不是端进来?”
蒙伯克没有说话。麦图松大总管向门外一招手,一个仆人小心地走了进来,在炕中央铺上餐布,摆上干果、点心和一只放着熟肉与匕首的盘子,又将斟满热茶的茶碗双手放在蒙伯克面前。
麦图松大总管对侍立一边的仆人一扬头:“滚!”仆人立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蒙伯克的喉咙里发出几声清嗓子的声音。麦图松大总管立即说:“您是要提提神吧?早给您准备着呢,我的老爷!”
蒙伯克把身子转了过来。
麦图松大总管从窗台上取下一只长把葫芦做成的水烟袋,从一只镂花木盒里抓出一些莫合烟,倒换着手将烟叶中的碎叶吹去;把剩下的碎烟粒放入红陶烟锅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桑皮纸的小包,那里面有三个油黑的丸状物。这种东西叫作麻烟,是用从大麻的叶子上提取的尘屑制成的一种麻醉品,与鸦片膏有着相同的功效,流行于中亚和阿拉伯半岛。麦图松大总管从一个丸子上掐下一些很有粘性的东西,用手指搓成小丸,放在烟锅里的烟屑上,将水烟葫芦双手递给蒙伯克:“这是色依提刚从麦盖提找到的,一两银子三个疙瘩。听说是一个刚来的阿富汗人做的。”
麦图松大总管用引火片从长明灯上引来火,交给蒙伯克。蒙伯克烧着了那些小丸,吸了几口:“是比别的麻烟好。”他仰头享受着大麻烟带来的感觉,闭着眼睛说:“沃索尔叫我在这里杀了林则徐……”
麦图松大总管说:“那样,朝廷就会派兵来报复,他们杀人放火,老百姓就更加恨官府,就会自愿拜倒在您的脚下,拥戴你当帕迪夏,请求您把他们从官府的迫害下解救出来……”
蒙伯克眼睛一挑问道:“沃索尔把这些话也都给你说了?”
麦图松大总管赶紧解释道:“我还没来得及向您禀报。”
蒙伯克又吸了一口麻烟,将水烟葫芦递给麦图松大总管。麦图松大总管说了声:“谢谢老爷!”急忙吸起来。
蒙伯克突然说:“过两天我去和阗城。”
麦图松大总管贪婪地吸着麻烟说:“杀林则徐的事我会安排的。”
蒙伯克说:“不,我是去向阿奇木伯克请示有关欢迎林则徐的事。”
麦图松大总管被烟呛了一口,忍着咳嗽说:“怎么,您不杀他了?”
蒙伯克说:“这要看在和阗城摸到的情况而定。”
麦图松大总管说:“和阗城里就三百多个汉人兵。办事大臣奕山整天只知道吃喝玩乐,咱们不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之前,他是什么事都不会过问的。”
蒙伯克说:“杀了林则徐,攻占和阗城,成立东土尔其斯坦伊斯兰大帝国,这是件大事,要看时机是不是成熟。”
麦图松大总管有些着急地说:“可是,沃索尔催得挺急的。他那里怎么交待?”
蒙伯克啐了一口道:“那是个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做政治的外国杂种!我怎么会把脖子上的缰绳交到他的手里?”
麦图松大总管问:“那么……沃索尔问我的话,我应该怎么回答他?”
蒙伯克说:“就说我正在筹划。要稳住他,防止那个杂种干蠢事。”
麦图松大总管说:“您是说,他会自己动手杀林则徐?”
蒙伯克说:“我把你送到浩罕国开了三年眼界,你对那路子人没有见识过吗?那些杂种都是无赖,只要觉得有利可图,他们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麦图松大总管眨巴着眼睛说:“他见我们不动手,他自己去杀了林则徐,让别人以为是我们干的,就把我们拖进去了……您是在担心这个吗,我的老爷?”
蒙伯克像在回忆一件往事那样,眼睛看着天花板说:“当年,张格尔起事的时候,就是一帮子英国人把他煽乎的。那帮子英国人把张格尔哄得稀里糊涂,他就以为自己真的有了圣人的智慧,有了天使的神力呢。结果清朝的军队一打过来,张格尔败得就像从打破的罐子里流出的水一样。到了那个时候,那些英国人什么忙也不帮了。”
麦图松大总管说:“就像俗话说的那样,‘兔子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它没有相信狐狸的话。’是这样吗?”
蒙伯克说:“所以,我走以后,你要用眼睛把那个杂种拴结实,不许他找一点麻烦。”
麦图松大总管点着头说:“老爷英明!”
蒙伯克又叮咛了一句:“但也不能得罪他,我今后还用得着他,亚阔甫伯克那边还需要他去走动。我们真的独立以后,大清国的军队如果来进攻我们,喀什噶尔那边有亚阔甫伯克的几万浩罕国军队,我们这边就好办多了。”
麦图松大总管问:“那么今天晚上的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