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锁用甘肃话跟那姑娘打招呼:“尕妹子,好着呢吗?”说话的时候,两眼紧紧地盯着那姑娘。那是一个正值婚嫁年龄的十五六岁的农家姑娘,虽然皮肤被太阳晒得微黑,但有一副漂亮的脸蛋和匀称的身材,身上散发着健康的青春气息。
姑娘见王铁锁用那种目光看她,赶快低下了头。
刘三海有礼貌地问:“姑娘,你是汉人?”
姑娘低着头不说话。
刘三海说:“姑娘,这个村子里就你一个汉人吧?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姑娘仍然低着头不说话。
王铁锁说:“尕妹子,你说话呀!你还把我们当成坏人了吗?我们是好人。”
姑娘突然说:“大哥,你们要是好人,就把我带走,现在就走,行么?”
王铁锁听出来了,姑娘的口音是甘肃武威一带的人。他吃惊地问:“尕妹子,有啥话给咱好好地说一下。你咋的个闹下的到这达来了?”
姑娘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她低着头擦了一阵眼泪,抬起头来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刘三海和王铁锁说:“你们能不能带我走?”
王铁锁刚要说话,刘三海假咳了一声阻止了他。他诚恳地说:“姑娘,我们不能哄你骗你,我们的事情还没有办完,我们的事能办成什么样,现在还说不准,所以现在还不能回答你。”
姑娘默默地垂下眼睛,停顿片刻,又去洗她脚下的衣服了。
王铁锁凑了过:“尕妹子,你叫啥名字?这里有你的啥人?”
姑娘却说:“你别过来,你离我远一点,我还活人呢。”她见王铁锁没有走开,还想跟她搭话,她站起来,向着在一块地里挥着坎土曼翻地的一个维吾尔族小伙子喊道:“图鲁甫哥!”她的维吾尔语并不很熟练,发音却是地道的和阗方言,说明她学维吾尔语时间不长。
那个叫图鲁甫的小伙子放下坎土曼向这边望过来。
“图鲁甫哥,过来,”姑娘向小伙子喊着,“快过来!”
图鲁甫扔下坎土曼快步走了过来。来到水渠边,先跟刘三海和王铁锁行了见面礼。
姑娘对图鲁甫说:“你帮我把这个棉毯拧一拧,我一个人拧不动。”
图鲁甫却说:“这不行。”
姑娘看着图鲁甫问:“为啥?”
图鲁甫说:“这是女人的事,男人不能干这些活,要不,会被所有的人笑话的。”
姑娘不说话了,低下头去费力地拧那条因浸在水中而变得格外沉重的棉线织成的炕毯。
图鲁甫有些内疚地说:“杭苏古丽,别生气,我在这里陪着你呢。你可以把毯子挂在树上拧啊!”
姑娘无言地将棉毯挂在树杆上,用力地拧着。
王铁锁对那个小伙子说:“你就是图鲁甫·塔斯?”
小伙子说:“是的。是麦合苏提告诉你的吧?我跟麦合苏提是最好的朋友。”
王铁锁说:“图鲁甫江弟弟,刚才我听到你把这位姑娘叫杭苏古丽?”
图鲁甫说:“她是你们汉人,我们就叫她杭苏古丽。我要娶她做老婆,我们要结婚了。”
王铁锁“唔”了一声,闷闷地不说话了。
刘三海不得不亲自与图鲁甫交谈。他努力咬准发音,因而显得说起话来相当地费力。“祝贺你了,图鲁甫江弟弟!”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突然在这个地方见到一个汉人,感到很奇怪,跟她说了几句话,你不会在意吧?”
“不在意。”图鲁甫说,“我听麦合苏提江说,你们是好人。欢迎你们到时候参加我的婚礼!”
“好!我们很想参加。”刘三海爽快地答应着,拉着王铁锁走了。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怀里掏出几枚红铜钱放在图鲁甫手里说:“这是我们的贺礼,祝你们幸福!”
图鲁甫感激地握着刘三海的手说:“你们真的是好人!你们这么慷慨,真主会保佑你们的……”
回到住处,王铁锁眉头紧锁,时不时恨恨地叹一口气。
“你在想那个杭苏古丽?”刘三海问。
“她一定有一肚子的苦水,她是个苦命的女娃。”王铁锁说,“可是,我们堂堂七尺男儿却救不了她,我们连一个小姑娘都保护不了,我们眼看着她往火坑里掉……我们活得好没意思!”
刘三海听出来了,王铁锁的话里有责备他的意思。是他刘三海不让王铁锁表态带杭苏古丽走的,他刘三海还向图鲁甫送了贺礼,按王铁锁的意思,他这是在把杭苏古丽往火坑里推。
“我那样做是为了那个姑娘好。”刘三海说。
王铁锁别着脸不说话。
“你想一想,”刘三海继续说,“我们能把姑娘带到什么地方去?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前途如何,我们能给姑娘一个安稳的日子过吗?”
王铁锁抢白道:“可是,总比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给维吾尔人当媳妇好……”
刘三海没有摆师傅架子,他不紧不慢地说:“她嫁给图鲁甫,总是有一个安稳的家了。不管怎么说,图鲁甫家还有房子还有地,你和我有什么?再说,可以看得出来,图鲁甫是真心喜欢杭苏古丽的。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女人嘛,只要不嫁错郎,在哪里过日子,过什么样的日子,都不亏。”
这天夜里练功的时候,王铁锁使出了狠劲,看样子他是想尽快练好武功,去独立自主地干他想干的事。
刘三海又开导他说:“你这样练会走火入魔的。练功要排除杂念,要有坦荡的胸怀。像你这样为了一件小事就耿耿于怀,是得不到功法的真谛的,也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王铁锁闷闷地说:“师傅,什么才是大事?”
刘三海想了想说:“比如说吧,你想救助杭苏古丽,可是,天底下让人可怜让人揪心的,就只有一个杭苏古丽吗?就你见到的也不少了吧?仅凭你一个人,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你能都救助过来吗?我以前就特别爱打抱不平,爱惩强扶弱,爱行侠仗义,疾恶如仇,吃了好多次亏才明白了,男子汉大丈夫,要干大事,不能太计较小气;你要记住了:大丈夫斗志不斗气。假如咱们的大事成功了,到那时候,你能救助多少个杭苏古丽了?”
王铁锁低头站着一动也不动,似乎在练功,又似乎在沉思。
无论多穷,婚礼总是要办的,而且要办得尽量合规矩。似乎各个民族都是这样。
图鲁甫·塔斯的婚礼邀请了全村的人。朋友是一个人的荣耀,客人是一家人的荣耀;没有客人的节日不是节日,没有客人的仪式不叫仪式。虽然图鲁甫·塔斯家饿得连喂牲畜的小沙枣都拣回来当饭吃,但是办婚礼还非得遍邀邻里不可。有钱人家要做抓饭招待客人。那做抓饭的大锅足有半铺炕那么大,一锅抓饭能招待一二百位客人,有的富人家一次要做三四锅抓饭才够用。
俗话说,富人家里客人多,一点也不假。图鲁甫·塔斯家没有钱买大米,他们把两只正在下蛋的鸡宰了,把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半袋子麦种捣去皮壳,煮了一大锅麦粒粥来招待客人。
婚礼上不能没有音乐,没有音乐不叫婚礼而叫葬礼。图鲁甫·塔斯的爸爸艾合买提·塔斯把刘三海送给的铜钱搓摸了好半天,狠了狠心拿出了两个铜钱,请来了一个唢呐手和一个敲纳格拉的鼓手。
乐手爬上图鲁甫家的房顶吹打起来。唢呐声和纳格拉鼓声立刻给沉寂的村庄带来了生气和喜悦,人们的脸上出现了笑容,开始三五成群地往图鲁甫家里走来,幽默的天性使他们一见了面就互相打趣逗乐,或说着一些大家都熟悉的笑话。接近图鲁甫家的时候,妇女们自动地躲到了一边,让男人们先走。图鲁甫家的成年男亲属们已经在路的左边排成了一排,迎候客人们,迎候的人越多表示主人家的家族越大、势力越大。客人们依次与迎候的人行礼,他们相互道一句“伊斯拉姆依来空木”(穆斯林通用的见面问候语),单手抚胸或双手抚腹一鞠躬行一个萨拉姆礼,再把双手与对方的双手轻轻一碰行一个握手礼,然后双手举起在脸前划下做一个“杜瓦”(伊斯兰教祈祷手势),默念一声“安拉赫艾克拜尔(真主至尊)!”接下来,如此这般地与下面一个人重复一遍这个礼仪过程,直到与所有迎候的人都一一见过礼,这才到达了主人家的大门口。在一批男性客人们都走进大门以后,女性亲属立即出现了,她们站在路的右边,迎候来贺喜的女宾客。行见面礼的程序与男性相同,所不同的是她们的祈祷手势是双手合十,有人认为这是佛教的遗风。
在主家的院子里,客人们都被安排坐在地毯、棉毯或苇席上,有德行的年长者和尊贵的客人坐在凉檐下的土炕上。用布单或苇席隔出一个女宾区,女客人们被请进了那个不许男人进入的地方。
按照正常的程序,婚礼的第一部分是在女方家中进行的。新
郎带着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地来到新娘的家里,向新娘的亲属展示带来的彩礼,亲属们一件件地检视完礼物,向坐在另一边的新娘的双亲做详细的报告,双亲表示认可了,伴娘们会从新郎送来的衣服里选出几件衣服给新娘套上。新娘开始放声大哭,表示对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的离舍之情;嫂子们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唱起劝嫁歌,为新娘做最后的妆饰,把一块白色的纱巾蒙在新娘的头上,服侍新娘端端正正地坐在地毯上。在得到允许以后,接亲的小伙子们冲进闺房,抬起新娘身下的地毯,将新娘抬出把她养大的家,抬到新郎带来的马车、牛车或者驴背上,人们簇拥着一对新人,一路高奏喜乐、载歌载舞地往回走。在路上,会遇到孩子们将一根绳拴在路两边的树上拦住了去路,接亲的人就给孩子们撒一点好吃的东西,或者是油炸的小面片,或者是葡萄干、杏干和大沙枣,孩子们这才解开绳子放接亲的队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