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天后的上午,刘三海突然发现,举目可见的田地里没有一个人。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就穿过棚子后面的沙枣树林,观察其他村子的情况。其他村的地里也是空无一人,而所有的大道和小路上都有人在走动,有的赶着车骑着驴,有的成帮结伙。他们都是向着一个方向而去,向着北方,那边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腹地。
库尔班拉洪和麦合苏提也在收拾着褡裢和水葫芦,准备出远门。
“我们要去朝拜。”库尔班拉洪告诉刘三海和王铁锁,“我们必须在新月升起的时候到伊玛木·麻斯木·巴额达麻扎去。”
刘三海问:“必须去吗?不去不行吗?”
库尔班拉洪说:“这是在赎罪,是在拯救自己的灵魂,谁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可是,现在正是春耕大忙季节啊!”刘三海说,“内地人有句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个时候怎么能扔下农活去赶庙会呢?”
库尔班拉洪不客气地说:“哎,异教徒!你还能说这样的话吗?自己的灵魂不去拯救,还干什么呢?人是先有了灵魂才能张嘴吃饭的!”
王铁锁忙解释说:“我们不懂的事很多,听说你是扎瓦村里最善良最聪明的人,所以我们就请教你,你说,我们这样做对呢还是不对?”
库尔班拉洪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当然,无论谁有不明白的事,问我是最合适的。你们还想知道啥?问吧!”
刘三海问:“我们能不能到你们朝拜的地方去看看?”
“不行。”库尔班拉洪干脆地说,“异教徒到那个地方去,会被大伙打死的。”
“如果我们化了妆呢?”刘三海问。
库尔班拉洪说:“可是真主认识你们。真主无所不知、无处不在,欺骗真主是要下火狱的。”
刘三海把两个小银片塞到库尔班拉洪的手里。
“啊?”库尔班拉洪吃惊地看着小银片,“银子!你们……这是为什么?”
刘三海说:“带我们两个人去你们的圣地。”
库尔班拉洪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不过,你们要化妆。”
刘三海曾从黑道朋友那里学过化妆术,这次是从天山牢营里偷跑出来的,为了隐藏身份,路过库车和阿克苏的时候他特意四处寻找化妆用品。费了好大的劲,找到了一些假须发、几块假皮,还有配制粘合剂的一小瓶酒精和几块松香。
造出一副假面孔来倒不是很难,粘上假眉毛、假鬓发、假胡须和假皮,把原面孔的特点能遮盖的就遮盖起来,不能遮盖的就想办法让它变形。可就是脑后的那条长辫子不好办。维吾尔人是不留辫子的,只有满洲人和汉族人才有辫子。维吾尔人剃光头,留着由光头长出来的短发。刘三海和王铁锁就把辫子散开,用杏树胶把头发润湿了平盘在头顶上,再用一个网罩扎紧,然后在两鬓和脑后粘一些假发,戴上一顶羊皮帽子,只要不摘帽子就露不了馅。
两个时辰以后,当刘三海和王铁锁从他们住的棚子里出来的时候,连库尔班拉洪和麦合苏提都以为突然从破棚子里钻出来两个维吾尔族老乞丐。只见他们脏乎乎的脸,乱糟糟的胡须上沾满了灰土和草屑,一人的鼻梁上有一道深深的伤疤,显然是曾有一次严重的伤害把他的鼻梁砸得塌陷了下去。他们戴着不知道从哪里拣来的羊皮帽子,穿着肮脏破烂的袷袢和羊皮裹脚,勾肩塌背,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我们这个样子还行吗?”那个塌鼻梁的老乞丐问。从语音上听得出来,他就是刘三海。库尔班拉洪望着他们愣了半天,才迟疑地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是能变形的鬼吗,还是人?”
扎瓦河的下游,河床与沙漠一样高的地方,河道分成了好多个支叉,并且分布得毫无章法。绿洲早已悄然消褪,长满红柳和茅草的荒原时不时地被高大的沙丘与沙梁所分割。走进沙漠,再走半天的路,就可以看到一座礼拜寺。它坐落在一个死沙丘上。
红柳枝编的墙和土坯与黄砖的大门,颜色与沙丘浑然一体。
礼拜寺的下面有一片比别处平坦一些的沙地,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从城里来的买卖人摆起了几溜地摊,烤羊肉串的炉子上飘着青烟,地灶上的铁锅里煮着拉面或羊杂碎,装在特制驴车上的做烤包子和烤全羊的炉子冒出熊熊的炉火。货摊上,从木碗木勺到俄罗斯洋火,从旧皮袄到英国洋布,琳琅满目。人群组成的大圈子里,一位说唱艺人弹拨着热瓦甫在高声说唱着史诗,人们随着史诗中圣战故事的情节,忽而悲愤而泣,忽而哄堂大笑。
在挤得最紧的那个圈子里有一口井,人们争抢着从数丈深处打出来的清凉、混浊、盐分很高的水。
一个人爬上了礼拜寺的大门顶,向着广场上的人群高声喊叫起来。这是一个专以洪亮的声音招呼教民们做礼拜的低级教务职员,他们这一行的职称叫作“麦僧”。伊斯兰教的礼拜寺大多设一个高塔,专作宣示礼拜仪式所用,称作“宣礼塔”,麦僧们的职责就是每天五次站在宣礼塔上招呼礼拜。没有宣礼塔的礼拜寺,麦僧就只好站在寺门顶上宣礼。在平常,麦僧们宣礼完毕,他们就从宣礼塔或寺门顶上下来,与大家一起做礼拜。但是有大型教事活动的时候,聚集的教民太多,礼拜寺里挤不下,许多教民只好在寺外的广场上做礼拜;可是寺内礼拜堂里阿訇的声音又不可能传到寺外的广场上去,为了统一寺内寺外教民们的礼拜,在礼拜开始以后,麦僧还要站在一个高处,向广场上的教民们传布阿訇的诵经声。现在这一位爬上礼拜寺大门顶的麦僧,是在招呼这一天的第三次礼拜。他双手半捂住耳朵,用他最大的嗓门拖着长音喊道:“真主至尊!万物非主惟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使者,快来礼拜快求成功!”广场上所有的人立即肃立在原处,将手捧在胸前,默诵着他们不懂的阿拉伯语经文。
这是一个在先烈的陵墓上建起的礼拜寺,据说寺里安葬着伊玛木·麻斯木·巴额达的尸骨。伊玛木·麻斯木·巴额达译成汉语就是“巴格达的麻斯木教长”,他是在率领真主的战士来到这里传播伊斯兰教的时候,与顽固不化的异教徒决战中死去的。所以这块地方就叫作伊玛木·麻斯木·巴额达麻扎(陵墓),这个礼拜寺就叫伊麻木·麻斯木·巴额达清真寺。当年那时候,扎瓦绿洲的中心就在这里,但是后来沙进人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把人们赶到南边去了。礼拜寺东边一百多步的洼地,是异教徒的首领斯木思汶的葬身之处。思木斯汶的剑刺死了伊玛木·麻斯木,而伊马木·麻斯木在倒下以后,他的剑按真主神圣的意志飞了起来,刺死了这个扎瓦绿洲的土著人。麻斯木教长牺牲在春天,所以每到春水下来的时候,人们便扔下庄稼和妻子儿女,离开店铺和作坊,步行、骑驴或赶着牛车,在戈壁、荒原和沙漠里跋涉三天、五天甚至半个月,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在这寸草不生,无遮无掩的沙漠里,每天向伊玛木·麻斯木·巴额达的陵墓做五次礼拜;夜里,举行长时间的仪式,赞颂真主的至仁至慈,歌颂麻斯木教长的英雄业绩,表达自己无比的虔诚,以图拯救自己的灵魂。与此同时,人们要往斯木思汶的葬身之处吐唾沫、倒脏水、撒尿、拉屎,用他们可以想得到的一切最恶毒最难听的话咒骂这个为保卫家乡而战死的扎瓦人。按照正统的教义和教规,伊斯兰教虽然重视对亡者的祭祷,但反对把宗教活动的中心场所转移到麻扎上。虽然重视夜间的礼拜,认为夜间是向真主乞求的最佳时机,但并不主张在夜间举行大规模的、狂热粗野的仪式。但是自从和卓们来到新疆南部以后,原先秘密流传在阿拉伯半岛和中亚一带的伊禅苏菲教派,迅速地在新疆南部流传开来,到了和卓势力被逐出新疆的时候,伊禅派却在喀什噶尔、叶尔羌和和阗的农民与普通市民中扎下了根。伊禅派除了尊奉“真主是惟一的,穆罕默德是最后一位圣人”的基本教义之外,还尊崇和祭拜先烈;除了崇拜礼拜寺以外,还崇拜麻扎,尤其是极为重视夜间在麻扎上的祈祷仪式。
在伊麻木·麻斯木·巴额达清真寺的一端,地灶上架着一口巨大的铜锅,锅里足可以赶进去三头活牛。人们忙碌着,往地灶里添柴、倒水,来朝拜的人都要走到这个大锅面前,一边赞颂着“真主至尊”,一边将带来的食物倒进锅里。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无论是健康者还是病人,无论所带来的食物是精馔美食还是乞讨来的残饼馊饭,都要放进这口大锅里,煮作一团,大家分而食之。伊斯兰教推崇在真主面前人人平等,理想境界是没有贫富贵贱、大家一视同仁的大同世界。这口大锅和里面煮出来的大锅饭,就是这种精神的象征。在新疆南部的许多麻扎里,都有这种由虔诚的教徒捐赠的大铜锅。
库尔班拉洪和麦合苏提一走进这块沙地,神情立即变得庄严郑重起来。他们不再理会刘三海和王铁锁,嘴里不停地念着“安拉赫艾克拜尔(真主至尊)!”快步走向那口大铜锅,把自己带来的馕放进大锅里。那馕是用玉米和大麦种子捣成的面粉搀和着揉碎的沙枣烤制而成,专为来朝拜而特意准备的。他们舍不得吃,一路上只吃沙枣。
到了开饭的时间,库尔班拉洪和麦合苏提一人得到了一木碗大锅煮饭,在库尔班拉洪的碗里甚至还发现了小指肚大小的一块羊肉,库尔班拉洪认为这是真主对他的恩赐,脸上幸福的笑容和身上按捺不住的兴奋一直持续到天黑以后。
刘三海和王铁锁害怕什么地方会露出破绽,他们不敢与人们相距太近,就装作随处可见的乞丐那样,有气无力地绕过人群,爬到一座不大的沙丘上,去找地方晒太阳睡懒觉。在沙丘上才趴了一会儿,跋涉的劳顿和春天的太阳,就使他们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当他们被一阵阵狂热的叫喊声惊醒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他们迅速地爬到沙丘顶上向广场上望去,那里黑糊糊的一片人影,在剧烈地运动着,像地壳在拱动,像黑云在聚集,有节奏地响起惊天动地的呼喊:“安拉赫嘿唉!安拉赫嘿唉!”
他们从沙丘上下来,悄悄地绕到礼拜寺的墙角处,这里能更清楚地看到广场上发生的事。
人们在广场上围起了几个圈子,伊禅站在圈子中间,双手举在脸旁,向着天空高声呼喊着。人们围绕着他运动,随着他的呼喊,把双手举过头顶,又猛地砸下去,跺着脚,数不清的嗓门一起喊道:“嘿唉!——嘿唉!”那么整齐统一、节奏鲜明,那么如醉如痴地挥臂、跺脚、摇晃着身子。好像人们都已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大家合为一体,没有个人,没有罪恶,只有真主、先烈和赤诚的心。人们不知疲倦地、无休止地呼喊着,转着圈子,在呼喊的间隙,传来男人们惊心动魄的嚎啕大哭声。有人晕倒了,旁边的人无声地架起他,放在一边的沙地上。
空气已近乎凝固。刘三海和王铁锁也被这无边的重压冲撞着,眼里流出泪水,心在剧烈地跳动,浑身颤抖,灵魂仿佛被挤压出来要走进朝拜者的行列,和他们的一起呼喊和转动。
“不行……”王铁锁紧抓住刘三海的手,急促地喘息着说,“我受不了了!我们走吧……”
刘三海的声音也在发着颤:“丢那妈!不得了,不得了……”
他们退到礼拜寺的侧面,在那片洼地的对面蹲下来。
一批又一批人走进了洼地,蹲着或单腿跪下,排泄着身体里的废物,吐着唾沫,不停地骂着,骂那个看不见的人是异教徒,是罪恶的渊薮,是魔鬼,更多的是农民的不堪入耳的脏话。
王铁锁小声地对刘三海说:“师傅,咱们回去吧……”
刘三海双手抱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走了。王铁锁跟在刘三海后面,摸着黑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回到他们栖身的棚子里,刘三海像病了似的,整天躺在草堆里,不活动也不说话,闭着眼睛暗自叹息。王铁锁像侍候自己的父亲一样地服侍着他。
第三天,刘三海突然说:“我们不应该到这儿来。”
“怎么?”王铁锁问,“为啥?”
刘三海说:“这儿的人跟我们不是一种教化。我们跟他们整不到一起。”
王铁锁问:“那怎么办?另找出路?”
刘三海说:“不,我还不甘心。大丈夫做事,不能轻言改辙易张,我还要再试一试。”
王铁锁问:“要怎么办,你想好了?”
刘三海说:“还没想清楚。走,咱们出去转转。”
他们穿过一片农田,向一条水渠走去。那条水渠从一座水磨下流出来,水渠两旁生长着柳树,一棵连着一棵,像平原上突然耸起的一道墙。这时候已经是农历的三月初,正是清明前后,南疆春来早,柳树已经长出了嫩绿的叶子。
一阵歌声从柳树下的水渠边传出来。在南疆听到歌声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唱歌的人用的是汉语,而且是一个嗓音清淳的姑娘的声音。那歌声唱道:
圆不过月亮方不过斗,
十三省好不过兰州;
跟上阿哥西口走,
新疆的日子(哈)过走……
歌声停顿的时候,传来了在水渠里洗衣服的声音。紧接着,歌声又响起来:
白纸上划上个黑道道来,
黄裱纸拓上个红印印来,
在阳间你捎个书信来,
在阴间你托上个梦来……
刘三海和王铁锁快步走到水渠旁,他们看到那里有一个姑娘正在洗衣服,她穿着维吾尔族成年妇女常穿的那种没有腰身的花布裙子,破旧得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她完全按照维吾尔人的风俗习惯,将洗好的男人衣服挂在绳上晾晒,而把女人的衣服铺在沙地上晒。单从她的打扮和习俗看,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维吾尔族姑娘。她听到有人走近了,忙转过脸来看。她眼窝不深,鼻梁不高,尤其是她有一双长着单眼皮的眼睛,而维吾尔人无一例外地全是双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