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性感:一种文化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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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无处不在的性感——出版中的性(3)

玛莉莲·亚隆对与乳房有关的史料,搜集可谓不遗余力。举凡宗教典籍、文学作品、古典雕塑、名人回忆、广告招贴、宣传海报等等,无不纳入视野,从中观察乳房文化之演变。全书共有插图99幅,每幅下皆有可以独立于正文阅读的说明文字。这些说明文字往往既点出了这幅插图的价值和意义,也富有阅读趣味。

Bernard绘,《向七十五军致敬》,法国海报,1914年。为了鼓舞爱国情操,一次大战时的法国海报将玛丽安(Marianne,作为法国象征的类似女神的人物──江按)色情化,让她裸身站在加农炮前,发丝飘扬,坚挺的双乳不畏德军的侵袭。

《有点危险》,1943年8月12日。驻扎于英国空军基地的波音B-12飞行堡垒轰炸机388轰炸大队。二次大战的机身绘图艺术融合了乳房、危险、摧毁与胜利。

这类笔触,书中到处可见。

还有一点,也值得一提──在西方的“女性与性别”研究者、特别是女研究者中,常有女权主义倾向,她们的作品也往往带着女权主义的烙印。但是在玛莉莲·亚隆的《乳房的历史》中,我们看不到这种烙印。她的观察是敏锐的,但态度则是平和的。即使叙述到紧身褡对女性身体的改造和伤害──在很大程度上和中国古代缠足同样性质──这类内容时,也没有对“男权社会”或“男性中心主义的审美”作任何批判和讨伐。

强调了玛莉莲·亚隆对乳房文化史的“述而不作”的描述,却反而引出了我自己发表一个“观点”的欲望。《乳房的历史》使我想到一个近来常在思考的问题:那些以描述为主、没有多少宏论的著作,是否可以具有很高的学术性?

多年以来,我们习惯于空疏浮夸的“学”风,喜欢徒托空言,大发议论。先前有所谓“论从史出”和“以论带史”之争,无论前者还是后者,着眼点都在“论”上。大焉者构建“理论体系”,小焉者发为惊人之说,必出一番宏论而后已。久而久之,许多人已经习惯于一定要在文章或著作中“提出自己的观点”,而且一般性地提出观点(比如有所谓“夹叙夹议”)还不行,通常还要摆开一个论断的架势才行。

其实,描述也有学术价值。从时间的维度──其历史沿革、从空间的维度──其分布范围、从社会的维度──其影响作用,将某个事物、某种文化现象描述清楚。例如,西方许多文化人类学著作──其实《乳房的历史》也可以归入其中──就是这样做的。难道没有学术价值?难道不比那些平庸的、陈词滥调的、卑之无甚高论的“观点”更有学术价值?

在这个问题上,参照科学哲学理论中的有关方面,也有启发。早先人们在朴素的客观性假定的简单指导下,坚信科学理论必定是建立在观察基础之上的──通过绝对“客观”的观察,才能归纳出理论。然而现代科学哲学的发展早已指明,绝对“客观”的观察是不可能存在的,在观察程序的设计、观察结果的表述等等问题上,必定有某种理论的介入。作为一种类比,我们也不难看到,绝对“客观”的描述同样是不可能存在的,在描述对象的取舍、描述语言的选择等等问题上,也必定有某种“观点”──实际上也就是理论──的介入。故在这个问题上,可以仿照某前伟人之名句句型曰:

描述当头,观点也就在其中了。

吴歌小史话当年

一提起“吴歌”之名,早年所诵李白诗句就会浮上心头:

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犹衔半边日。

郢中白雪且莫吟,子夜吴歌动君心。动君心,冀君赏,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

……

因此见到这本《吴歌·吴歌小史》,一时心血来潮,就用电脑对全唐诗进行字词检索,将所得结果去其重复(轻而易举就发现了三处重复收诗的情况),共得直接提到“吴歌”者18处,其中:

孙逖、祖咏、常建、韩愈、杜牧、许浑、李商隐、温庭筠、刘兼各1处,罗隐2处,而李白一人独占7处!

可见李白对吴歌情有独钟,非其他诗人可比。这一现象如何解释,也许尚待高贤──不知搞唐代文学史的专家是否已经提出过解释?

使李白如此钟情的吴歌,究竟是何宝贝?

吴歌者,江南歌谣,吴地之人所咏唱也。《晋书·乐志》说“吴歌杂曲,并出江南”。吴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很早──顾颉刚认为其起源“不会比《诗经》更迟”,其内容则主要是“小儿女口中的民间歌曲”。“小儿女”们口中最爱唱什么?首先自然是男欢女爱、郎情姐意,此外当然也经常会旁及家乡风景、人生苦乐之类。当年宋人编《乐府诗集》,就有“吴声歌曲”,其中如《子夜歌》: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顺便插一句,此歌意境,在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春图中常有描绘,特别突出美人之长发。又如《子夜四时歌》: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怜”者,爱也,又常以“莲”字谐音代替,故“莲子”者,即今日之“love you”也(如今网上聊天之种种特殊用语,其实也有相似光景)。当年使李白情有独钟之吴歌,或即此类也。当然,和后来收集到的吴歌相比,上面这些歌谣可能已经经过文人的改写润色。

到了明代,吴中“山歌”就有更接近口语的文本流传下来了,比如冯梦龙编的《山歌》中:

吃娘打得哭哀哀,索性教郎夜夜来。汗衫累子鏖糟拼得洗,连底湖胶打不开。

结识私情像象棋,棋逢对手费心机。……姐道郎呀,你摊出子将军头要捉我做个塞杀将,小阿奴奴也有个踏车形势两逼车。

后面一首采用了民歌中常见的“素谜荤猜”之法,如将末两句之“谜底”直白说出,那就不成体统了。

这些歌词要用吴语吟诵,方能传神,经文人笔录下来,如以普通话读之,韵味要损失几成,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二十世纪学者所收集整理的吴歌,依然只能如此,比如王翼之辑《吴歌乙集》中:

日落西山渐渐黄,画眉笼挂拉(拉,在也)北纱窗,画眉笼里无食难过夜,小奴奴房中无郎勿进房。

天上星多月勿明,河里鱼多水勿清,京里兵多要反乱,姐妮房中郎多要乱心。

所谓吴歌,鼎尝一脔,豹窥一斑,大致上的光景也就不难推想了。

不要小看这些“淫词艳曲”──当年可是劳动了顾颉刚、刘复、鲁迅、周作人这样的人物亲自收集,甚至还劳动了蔡元培这样的人物“登高一呼”,号召学者们从事收集工作!

鲁迅早在1913年就主张收集民间歌谣,周作人则动手收集越中儿歌,但他们的努力没有多少效果,直到蔡元培和北大介入,此事才有转机。1918年2月1日的《北京大学日刊》上,刊登了校长蔡元培的启事,号召全校教职员工和学生一起帮助收集民间歌谣;还刊登了刘复起草的《北京大学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不到半年,即征集到一千二百余首,并从这年5月20日起,每天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发表一首。

北大这番收集民间歌谣的举动,颇使当时一些守旧人士痛心疾首。据顾颉刚回忆,许多守旧的教授和学生们叹息道:

北大是最高学府,《日刊》是庄严公报,哪能让这种“不入流品”的东西来玷污它!

一位前清进士更是义愤填膺:

可惜蔡孑民也是翰院出身,如今真领着一般年青人胡闹起来了!放着先王的大经大法不讲,竟把孩子们胡喷出来的……东西,在国立大学中,专门研究起来了!

然而,学者们则对这种“胡闹”乐此不疲。

顾颉刚1918年爱妻病逝,因悲哀过度而得神经衰弱之症,只得在家休养。他每天收到《北京大学日刊》,看见上面的歌谣,决定尝试“把这种怡情适性的东西来伴我的寂寞”。他是苏州人,就从自己孩子口中开始收集,渐至邻家孩子,再至教孩子唱歌的老妈子……到后来,连他的祖母,新婚夫人,乃至友人叶圣陶、郭绍虞等等,都加入了帮助他收集吴歌的队伍。顾颉刚收集的这些吴歌不久后在《晨报》──当时学术界都看这张报纸──上连载,使他在这方面又出了名,被目为歌谣研究的专家。本书中所收的《吴歌甲集》,就是顾颉刚收集的这些歌谣。当时竟有胡适、沈兼士、俞平伯、钱玄同、刘复五大名流分别为《吴歌甲集》作了序。

收集吴歌的另一个干将是刘复(半农),江阴人。他收集整理的《江阴船歌》(收在本书《吴歌戊集》中)比顾颉刚的《吴歌甲集》还早一年。且看一首:

新打大船出大荡,大荡河里好风光。船要风光双只橹,姐要风光结识两个郎。

刘复还模拟民歌进行创作,他的《瓦釜集》就全是模拟的江阴民歌。后来他又将目光扩大到俗曲──不附乐曲的谓之歌谣,附有乐曲的即为俗曲。他除了自己收藏,又为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收集,并进行研究,编有《中国俗曲总目稿》。

周作人当然也是歌谣收集研究中的大干将,他在那篇著名的文章《猥亵的歌谣》中,反复强调收集民歌时不排斥猥亵的歌谣。这也可以说是歌谣研究者们的共同认识。起先在刘复起草的《北京大学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中,尚要求“征夫野老游女怨妇之辞,不涉淫亵而自然成趣者”,而四年后发行《歌谣周刊》,新定章程第四条则说:

歌谣性质并无限制,即语涉迷信或猥亵者亦有研究之价值,当一并录寄,不必先由寄者加以甄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