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文化的魔界幻境
(一) 汉字的魔方如何转?
据说仓颉造字的时候,鬼哭神嚎。后人说,这是一种魔界幻境。
为何一定要进入到这种魔界幻境才能造字?这始终是个谜。
太初有字,字与神同在,字就是神,神就是字。
原来如此。
点破这个谜底的人是谁?是日本汉字研究第一人白川静(1910~2006年)教授。他毕生研究汉字,发现汉字是进去了怎么也转不出来的魔方。非鬼哭神嚎不能解决问题。
最近读到他的一篇文章,感到汉字世界真是精彩纷呈。白川教授这样写道:
苏东坡和佛印禅师都是才气禅机的友人。有一次,佛印禅师给了东坡如下的文字:
野野 鸟鸟 蹄蹄 时时 有有 思思 春春 气气 桃桃 花花 发发 满满 枝枝 莺莺 雀雀 相相 呼呼 唤唤 严严 畔畔 花花 红红 似似 锦锦 屏屏 堪堪 看看 山山 秀秀 丽丽 山山 前前 烟烟 雾雾 起起 清清 浮浮 浪浪 促促 潺潺 湲湲 水水 景景 幽幽 深深 处处 好好 追追 游游 傍傍 水水 花花 似似 雪雪 梨梨 花花 光光 皎皎 洁洁 玲玲 珑珑 似似 坠坠 银银 花花 折折 最最 好好 柔柔 茸茸 溪溪 畔畔 草草 青青 双双 蝴蝴 蝶蝶 飞飞 来来 到到 落落 花花 林林 里里 鸟鸟 啼蹄 叫叫 不不 休休 为为 忆忆 春春 光光 好好 杨杨 柳柳 枝枝 头头 春春 色色 秀秀 时时 常常 共共 饮饮 春春 溶溶 酒酒 似似 醉醉 闲闲 行行 春春 色色 里里 相相 逢逢 竟竟 忆忆 游游 山山 水水 心心 息息 悠悠 归归 去去 来来 休休 役役
苏东坡阅读再三,似有云里雾里的感觉。站在一旁聪明绝顶的小妹,则飞快地组合了以下的诗句:
野鸟啼,野鸟啼时时有思。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花发满枝。
满枝莺雀相呼唤,莺雀相呼唤严畔。严畔花红似锦屏,花红似锦屏堪看。
堪看山,山秀丽,秀丽山前烟雾起。山前烟雾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湲水。
浪促潺湲水景幽,景幽深处好。深处好追游,追游傍水花。
傍水花似雪,似雪梨花光皎洁。梨花光皎洁玲珑,玲珑似坠银花折。
似坠银花折最好,最好柔茸溪畔草。柔茸溪畔草青青,双双蝴蝶飞来到。
蝴蝶飞来到落花,落花林里鸟啼叫。林里鸟啼叫不休,不休为忆春光好。
为忆春光好杨柳,杨柳枝头春色秀。枝头春色秀时常共饮,时常共饮春浓酒。
春浓酒似醉,似醉闲行春色里。闲行春色里相逢,相逢竞忆游山水。
竞忆游山水心息,心息悠游归去来,归去来休休役役。
最后,这位白川静教授不得不感叹万千:“真是了不起的汉字大国!”
日本最早的敕撰和歌集《古今集》中,有这样的句子:
月邪阿赖奴 春耶木革失那 发而乃赖奴 我身许子外 木多身尼失而
(つきやらぬはるやかしのはるならぬ
わがみがかりはもとのみにして)
明朝的李玄恭在《日本考》中,将诗句进行了翻译:
月非昔月春非昔春
我身不比故旧故旧不是我身
但白川静说没有翻出“ぬ”的咏叹之意。
在早稻田大学留过学且以介绍日本文学而著称的谢六逸,他的译文是:
月呀 你不是昔日的月 但你与从前无异
春呀 你不是昔日的春 但你与从前无异
只有我一人虽是昔日的我 但已不是昔日的景况了
但白川静又说,这种翻译太接近散文。真难。可见,汉字这魔方还真的不好转。这位汉字专家还做过这样的统计:
《论语》总字数为13700,用字数是1355。
《孟子》总字数为35000,用字数是1889。
《诗经》总字数为39000,用字数是2839。
李白的诗994首,总字数约77000,用字数是3560。
杜甫的诗约1500首,用字数4350。
善用奇字的韩愈,诗约400首,用字数是4350,与杜甫匹敌。
即便是网罗了汉魏六朝诗文的《文选》,其用字数也只不过在7000左右。
而从明治以后日本汉字使用的情况来看,常用字只在三分之一的程度,作为教育应该掌握的字数是3000。《广辞苑》附载的“通用汉字”是2935字,这个比例是适当的。
可见他对汉字的领悟力非同常人。
(二) 最初和汉字相遇是什么时候?
在汉字传来之前,日本人没有文字。这是不用怀疑的。
如平安时代有个叫齐部广成的人,在807年首次写了本关于日本文字的书。书名叫《古语拾遗》。其中有一段说:“上古的世末还没有文字,贵贱老小,口口相传,前言往行,不能忘记”。此外,在中国的正史《隋书·倭国传》里也有这样的记载,倭国(日本)在百济,新罗的东南面,没有文字。只有刻木结度绳。敬佛教。
这样来看,日本是在百济求得佛教,才开始有文字。当然到了镰仓时代有日本人不服气,说日本在神代的时候就有“神代文字”了。如卜部兼方的《释日本纪》,如忌部正通的《神代口诀》等。到了江户时代有平田笃胤的《神代日文传》等。在明治和昭和时代,文字的有无更是被国粹主义者利用,政治上和学问上的问题就更多了。
日本人最初和汉字相遇,在什么时候呢?说法各异。但从遗留下来的文物来看,有两个有力的推测。
一个是在1784年的时候,一个名叫甚兵卫的农民在福冈县志贺岛的稻田中,发现了一枚金印。为2.4厘米的正方形,重量为109克。这是后汉光武帝(在位25~57年)送给奴国王的金印。从史料的验证来看,范晔(398~445年)在《后汉书·倭传》里记述道,建元中元二年(57年),倭之奴国奉贡朝贺。收下光武赐予印绶。这里的印,就是金印。这里的绶,就是挂在金印上的绳子。金印的反面,用篆书体写有三行五字“汉委奴国王”,属阴刻。
一个是在长崎县出土的弥生时代的遗迹中,发现了一枚中国的铜钱。上面铸有“货泉”二字。考证的结论为,这是想推翻汉王朝的王莽(在位8~23年),在建立新政时期铸造的货币。《汉书·食货志》里记载,这枚铜钱是在天凤元年(14年)铸造,到王莽建政的新国消亡为止,共有12年的流通时间。流传到日本大约是在公元1~2世纪。
这样来看的话,在公元1世纪的时候,已有汉字传入日本列岛。日本人与汉字的最初相遇,也应该在那个时候。
(三) 汉字外交文书的首次登场
作为言语记号的汉字,是什么时候在日本开始使用的呢?
《魏志·倭人传》里这样记载,政治元年(240年),太守弓尊遗,建中校尉梯携等,奉诏书印绶去倭国,拜假倭王。倭王因使上表,答谢恩诏。
这里的“上表”就是当时倭国(日本)的外交文书,也叫“上表书”,是专门奉献给君王用的。这段记载表明在3世纪中叶,日本就用汉字来书写外交文书了。但这个上表文是一种怎样的形式?其中书写了什么内容?现在都不可考了。
沈约(441~513年)著《宋书·倭国传》中,关于列岛的情势记述得很到位。如文帝(在位424~453年)元嘉二年(425年),倭国的赞王(指履中天皇)派遣曹达,奉呈上表文,贡献物品。再有,顺帝(在位477~478年)升明二年(478年),倭国的武王(指雄略天皇)派遣使者,奉呈上表文。并引用了上表文的一段文字:
封国偏远,作藩于外,自昔祖祢,躬擐甲胄 ,跋涉山川。不遑宁处。东征毛人五十五国,西服众夷六十六国,渡平海北九十五国,王道融泰,廓土遐畿,累叶朝宗,不衍于岁。
共计70字。其中多数为四字骈文,并注重音调,这是中国六朝时代流行的文章技巧,当时的日本人已经较为熟练地掌握了。这段文字是不是经过《宋书》的作者沈约修改过?不得而知。进入5世纪后,日本送往中国的外交文书,能有这样的汉语水平,可见当时的日本外交部门已有不少精通汉语的精英分子。
在那个时候,日本人还留下了书写金石文的纪录,共有三处可查。
第一处是在埼玉县行田市稻荷山古坟里出土的铁剑的铭文。剑的正反面刻有共计115字(正面57字,反面58字。)用金刻撰的铭文开头是“辛亥年”三个字,创作这段铭文的时间被推论为是在公元471年。
第二处是熊本县玉名郡菊水町江田船山古坟出土的太刀刀锋上,用银刻撰的文字有75个。这被推定为是5世纪中叶的古物。
第三处是和歌山县桥本市隅田町隅田八幡宫出土的人物画像青铜镜,48字。铭文为:
癸末年八月日十大王年男弟王在意柴沙加宫时斯麻念长寿遣开中费直秽人今州利二人等取白上同二百旱所此镜。
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
癸未年的八月,是日十大王的生日。男弟王在意柴沙加宫的时候,斯麻念及长寿。于是派遣开中的费直和秽人的今州利两人,取白上铜二百贯,以作此镜。
这里有一个疑问。文中的开中的费直是谁?日本史学者认为来自百济系渡来人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这一结论能成立的话,那么是渡来人帮助日本人,并教会了他们怎样使用汉字。
(四) 法隆寺五重塔发现了涂写的文字
日本战败后不久,对奈良法隆寺五重塔解体大修的时候,在第一层顶部的组木上,发现了涂写的文字。这是日本汉字史上的一件大事。
组木的左端写有“奈尔”两个大字。接着在右端写有“奈尔波都尔佐久夜已”九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呢?原来这是一首有名的和歌的开头部分。日语的读音为:
なにはつにさくやこのはなふゆごもり
中文大意:难波津盛开的艳花笼罩在寒冬里。
这属于完全的一字一音读写方式。
这是谁涂写的呢?一定是当时建造五重塔的劳力者写的。这也说明汉字在日本7世纪的时候,已向庶民阶层普及。
众所周知,法隆寺是在607年(推古天皇十五年),由圣德太子建造的。但它在670年(天智天皇九年)4月30日发生火灾。《日本书纪》说这场大火使得法隆寺“一舍不留全烧尽”。708年(和铜元年)再建。从推古天皇十五年到和铜元年,正好是一个世纪的光景。这一个世纪,也是中国文化对日本普及最快的一个世纪,以至于在重建法隆寺之际,连一般的建筑工人也会写汉字了。
(五) 卑弥呼——固有的名词用汉字书写
借汉字来表示日语,这两者的结合首先在地名和人名上获得成功。这是非常用功夫的一件事。
最古的纪录还是存留于中国的史书里。《魏志倭人传》里日本的地名,人名和官职名都用汉字来表示。如日本3世纪的女王“卑弥呼”(ヒミコ)。这里,带“HI”的发音用“卑”的汉字,带“MI”的发音用“弥”的汉字,带“KO”的发音用“呼”的汉字。组合成邪马台国的女王名字。这就是所谓的“假借”。
什么叫假借?按照后汉的许慎在《说文解字》里的说法就是:“本无其字,依声托事”。日本的官职名如“卑奴母离”(ヒナモリ)的读音为“HINAMORI”。国名如“邪马台”(ヤマタイ)的发音为“YAMATAI”。
中国唐代汉译佛典,也用这样的方法。如古代印度语“AMITAYUS”就翻译成“阿弥陀”、“SAKYA”翻译成“释迦”等,其道理是一样的。
在平安时代,第52代的嵯峨天皇,一连写了12个字:
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
并要当时的学问家小野篁试读。小野灵机一动,读成了这样的句子:
ねこのこのこねこししのこのこしし
什么意思呢?就是:猫之子之子猫,狮子之子之子狮子。
这里,聪明的小野篁把“子”分成两种读音:“こ”与“し”。前者为训读,后者为音读。一个汉字有两个读音,就定格在那个时候。
嵯峨天皇听后,拍手叫绝,说有谁人能成为这个人之子,就是“弓马之士”了。
(六) 催生了大批写经生
7世纪的中叶,朝鲜半岛政情发生了激变。新罗统一半岛大部。当时有很多朝鲜半岛的难民蜂拥到日本。
准确的数字不清楚。但据平安时代编撰的《新撰姓氏录》(814年)记载,当时有1182人在左右京和畿内五国居住。其中326名为归化人,占全体的30%,这些归化人都懂汉字和汉文。据《日本书纪》记载,有513年从百济来到日本的五经博士(易经、诗经、书经、春秋、礼记,精通这五部书的学者叫五经博士)段杨尔,有516年来日本的汉高安茂,有554年来日本的王柳贵。除此之外,佛法也从百济传到日本,包括大量的佛教经典。
到了奈良圣武天皇的时代,干脆专门设立了写经所这一国家机关。圣武天皇的母亲藤原宫子在754年死去,借着这个“追善”的机会,组织人马开始大规模地抄写经文。根据纪录,最初抄写的是《梵纲经》100部200卷。接着是《法华经》100部800卷,新旧《华严经》各五部合计为700卷。一共合计为1700卷,真是个规模巨大的文化事业。而抄经的真正动机是学习和普及汉文。
大量的写经,催生了一批“写经生”。从772年的记录来看,下笔最快的写经生是一天能写5900字。最慢的一天为2300字。平均来看,一天是3700字。抄写纸一行为17字,共25行,计425字。一天用纸是14张左右,写得慢的人是5张左右。要抄得工整,不能有错,这是相当劳累的活。长年下来职业病免不了,如消化系统病和腰病等。
在那个时候,“写经生”是有报酬的,但不用时间来计算,而是用写多少张来计算。当时写完1张纸是五文钱。因此写得越多,收入就越高。但是,这个钱也是不好拿的。因为还有专门的校对者。如果发现有5个错字就扣1文钱,有漏字的,1个字就是1文钱。如果不留神漏写了1行,就扣20文钱。日本在那个时候就导入了文稿的三校制度。如果是校对者的失误,也要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