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抚远大将军王允禵终于回京了。雍正命在养心殿召见自己的亲弟弟。
允禵有意不洗征尘,不卸铠甲便直接入了宫。养心殿这个地方他并不熟悉,一进宫听特意来传旨的太监说,皇上命他去养心殿觐见,无形中便自以为是捉住了什么把柄似的,由不得在唇上浮起一个略作嘲讽的笑。他在一路上听了不少市井间的议论,说是康熙帝驾崩后京城一度戒严,形势十分危急。之所以危急是因为先帝的皇子们弃大行皇帝于不故,只顾着争皇位所致。由于原先的四阿哥雍亲王握住了京里的兵权,所以才能以武力相胁,取得最终胜利。然后便拿了一个遗诏出来,说自己便是先帝指定的继位人。当然,允禵并不是没脑子的人,也知道这些市井传说终不可信。但是人就是这么奇怪,听得久了,逆耳的也会变得顺耳,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相对于乾清宫来说,养心殿实在是显得有点微不足道。它并不在紫禁城中轴上,而紫禁城最能标志权威的建筑全都在中轴上。比如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比如乾清宫;比如坤宁宫,比如交泰殿,比如御花园里的钦安殿。养心殿在乾清宫西侧,西六宫的南面,北边紧邻永寿宫,它在熙朝甚至曾经一度是宫中造办处的作坊,不知为何雍正偏偏挑上了这里。
召见在前面议政的正殿。允禵在太监导引下进了殿,随即殿门便在身后被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声音与光线,里面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上面的宝座上端坐着一个人,穿着明黄缎绣九龙纹的吉服,头上相配巍峨的吉服冠,冠顶是耀眼生辉的满座金花,捧着硕大的东珠,正是雍正。他那两道略带棱角而稍有上扬的一字浓眉显得极为精致,更衬得一双点漆般的眼睛如古井不波而满含着深意。雍正面上虽看不出来是喜是怒,但是仔细瞧便能看出来他略蹙着眉,眼睛盯着允禵眼神却有点像是在神游,并不是十分地集中心思。允禵第一次看到这样有摄人威仪的他的四哥,如今的雍正皇帝。
但是刺痛他心的并不是他的四哥,而是端坐在宝座上的雍正。他于康熙末年被父皇圣祖仁皇帝超拔于诸兄弟之上,因而叱咤风云于西北,得到了其他兄弟所没有的荣耀和宠信。在西北,他一人号令便有万人、万万人呼应,他尝到了一呼百诺的滋味,他是名符其实的西北王。在那里他的心从来不用受任何制约,他内心最任性最霸气的一面可以毫无拘束地展示出来。他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十四阿哥胤祯了。
他从没有认真又仔细地去想过父皇会传位给谁。就好像明明知道父皇有百年的那一天却一直认为那一天很遥远,甚至潜意识里认为那一天永远不会来到。在父皇的呵护下他可以是最尊贵的天潢贵胄,但是父皇却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驾崩了。同时允禵也好像跌落了云端,这时让他困惑的就是皇位的所属。初听四哥登位他极不服气,并隐隐生恨。此时看到四哥坐在宝座上的情景他恍然明白,原来不只四哥,他不能接受的是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坐在这上面。甚至觉得这不是事实,父皇怎么会把皇位传给除他之外的别人?他不是父皇最钟爱的儿子么?
允禵带着深深的不服气大胆地抬头去看宝座上的雍正。那倔强的眼神刺痛了雍正,和他记忆中的雪诺在某些时刻的眼神如出一辙。雍正的眼神也片刻之间精光四射,如箭镞般地与允禵对视。
永和宫里的气氛其实比养心殿里还紧张。那日齐妃李氏说年羹尧接替大将军王允禵掌抚远大将军军务倒是点破了太后。若这是雍正授意的,那么自己的大儿子对小儿子又会是什么心思?此刻他们就在养心殿见面了,不知是什么情景。太后一直放心不下,着人打听着,随时把养心殿的动向禀报了来。
允禵身着铠甲并不肯行跪拜大礼,以一种睥睨一世的态度盯着宝座上的雍正,语气微有嘲讽道,“四哥,我千里奔丧,想不到回来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坐在皇帝宝座上的四哥。”
雍正心里怒火已被他挑起来,反唇相讥道,“你是皇考所授的抚远大将军不假,但如今皇考已经把皇位传给了朕。以后要不要你再回西边去再做这个抚远大将军,还要看朕如何用你。”他的怒火被包裹在了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之中,让允禵尤其受不了。
允禵向前跨上一步,怒道,“四哥不是早就让那个包衣奴才年羹尧执掌抚远大将军的军务了吗?难道四哥不是有心要让这奴才来取代臣弟才这么安排的么?让年羹尧出任川陕总督干涉西北战事,来监察臣弟这恐怕是四哥还没当这个皇帝的时候就安排好的吧?”
这话说得太刻薄了,句句直接雍正要害。就算明明是事实也没有这么坦白讲出来的,看样子允禵的任性、霸道已发作到了极致。别说是雍正这样性子喜怒无常的,就是任何一个人也不能忍受。
果然雍正“霍”地从宝座上站起身来,大喝道,“放肆,老十四你还有没有规矩?”他气得手都在发抖,但是他不能刚刚登极就落下一个刻薄寡恩的恶名,眼前的毕竟是他的亲弟弟。天下后世看不到他此刻怎么样来气他,但是却能看到他这个皇帝要如何对待自己的亲弟弟。
允禵却并不害怕,见雍正被挑起了怒意,他反倒平静下来,极平和地反问道,“四哥真是守规矩的人么?四哥的皇位是怎么来的?四哥可知道外面的人如何说的?你堵得了悠悠众口?”这话里的意思太深了,而且让雍正心惊。允禵是冲动之下信口便把道听途说的东西拿了出来,自己却并不以为真,只是一时图个痛快淋漓想给雍正施压而已。
雍正却没想到允禵有这样的回答。知他一路从西而来必是听了不少市井传言,竟没想到深宫朝堂的事这么快就会在民间有了传闻。努力平静了自己的心态,把内里的慌乱压了下去。他毕竟是雍正皇帝,缓缓以不容置疑的语气一字一字道,“皇考的遗诏就是如此,朕……”他顿了一顿,“不需要去堵塞悠悠众口,朕要做的是让这大清江山社稷在朕的驾驭下海晏河清,让大清子民安享盛世。日后黎庶万民自然会体谅朕的苦心。”
雍正好像沉浸在了对未来的遐想中,他有自信要做到自己想做的事。他处心积虑登上皇位并不只是为了这份天子的荣耀,他愿意担起一个帝王所应肩负的责任。他的样子打动了允禵,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四哥。心里有一种挫败感,有些失神地道,“难怪她如此倾心于你。”
允禵口里的“她”字让雍正心里一震,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敢当着自己公然提起。此时恨意方涌上心头,走下御座,徐徐走到允禵身边,努力克制着恨意道,“你在永和宫做过的事别打量朕不知道,不要迫着朕加罪责于兄弟。”
允禵听了这话却并没有被威摄住,仿佛是豁出去了似的针锋相对地回道,“那也要看四哥是如何对她的。四哥若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臣弟也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雍正有一种强烈的被冒犯的感觉,心里极不舒服,再逼近一步,面色清冷地道,“她是朕的人,你不许再见她。”
两个人对视良久,谁也不肯先低服。许久雍正才狠狠地道,“你若是挖朕的心肝,朕必是杀之而后快。”
话音未尽,忽听外面有嘈杂声。谁都知道此刻皇帝在殿内召见大将军王,连太监们都不敢站在附近,是谁这么大胆敢擅闯?雍正和允禵不由得都向殿门处瞧去。“咣”的一声殿门大开,竟是仁寿太后有些踉跄地闯进来。身后是一大群的太监、宫女。这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雍正看看自己的亲额聂,强忍着没有发作,先挥了挥手,示意太监、宫女们退出去。当殿门再度关上时,雍正还没来得及说话,仁寿太后便直直地走上来,怒道,“皇帝要对谁杀之而后快?”仿佛眼前的人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站在雍正和允禵之间,把允禵护在身后,瞪着雍正。
雍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太后又怒道,“皇上现在权倾天下了,不必把老妇放在你眼里了是不是?你先是收了那个服侍你父皇的瓜尔佳氏,让她怀上你的骨肉,现在又把她安置在永寿宫年贵妃处,这毕竟是内宫的事,再没规矩老妇也都由得你去了。你若要是想拿你的亲弟弟做法,老妇绝不依你。除非你气死你的额聂,便由得你了……”
仁寿太后一番话听得身后的允禵大惊。那个“服侍你父皇的瓜尔佳氏”不就是指玉沁么?自从玉沁和雪诺一起选秀入宫,在宫里、热河行宫、木兰围场,所有的事他都清清楚楚。这女子水性扬花先是搭上八哥,后又做了父皇的宫女他也全清楚。可是她什么时候成了四哥的人?还怀了他的孩子?年贵妃不是雪诺吗?既是她住在永寿宫,为什么又把怀孕的玉沁安置在那里?雪诺如何受得了?刹那间允禵心里生出无限的疑问。来不及解释,也没有任何理由,忽然转身便向外面走去。
太后是满面的惊愕,雍正也无比的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