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满子
寻访阖闾城八门
苏州可玩赏之处甚多,要言之不外山水、古迹、园林三类。这三类当然每是重叠的。自然景观中如果没有历史的人文内容,意味就不深厚,比如天平、灵岩这样的山,别处也多的是,不很有出众之处。它们之所以受人青睐,不仅在于它们挨近这座名城,更因为它们有历史的风云和风流痕迹,能供人发点思古之幽情,人杰然后地灵。
但当时满不是发思古幽情的时候,因此我们玩赏名胜古迹的兴趣就被减掉了大半。近处的园林,似乎只到过拙政园、狮子林去浏览了两三次,城南的沧浪亭去过一次。稍远的如留园,直到快离开苏州前几天,才和张维华去游虎丘经过时转了一圈。远郊风景则本来没有去游赏的打算,只因偶然在旧书店里觅到一本南宋人周必大的《吴郡诸山录》,才引起了一点兴趣,有两个礼拜天特地不回上海,约了张维华和潘伯鹰两位,去游了天平、灵岩和石湖。还有一件印象较深的事是,有好几个下午,陪着张维华去勘察苏州古城几个城门的故址,他那时专攻沿革地理,于此道最为留心。
以城市的建制史来说,除了楚国的郢都,即纪南城以外,苏州城即阖闾城是长江以南建城最早的国都了。史载阖闾城建于周敬王六年(前514年),我此刻定下这年份,是查书查来的,可张维华专治这一行,博闻强记,烂熟于心而随口可以说出。我们住在平门里,他就指着平门说,伍子胥攻打齐国就领兵从此门出发,要平掉齐国,故曰“平门”。并且说笑话:“这是你们江南人侵略我们山东的历史见证。”又讲了齐门的历史,说是齐景公的女儿嫁给吴王阖闾的太子,也就是吴王夫差的长兄,不料嫁过来后,太子就死了。齐景公的女儿思乡情切,号哭于此门,因号“望齐门”,略称“齐门”。这些大概是附会之谈,但我后来读唐人陆广微的《吴地记》,果然有此说法。
寻访城址就从近处的平门、齐门开始。手头没有地志书,买了一张石印的苏州风景图,根本不合比例,只能看出大致的方位。苏州的城墙在太平军之役大量毁坏后,就没有增修过,本世纪二十年代拆城筑路以后,城垣已所剩无几,继以日寇侵华时期的破坏,除了盘门还比较完整,其余都已很难辨识。我们多趟陆续寻访的结果,可以断定所谓阖闾城八门,并不像北京或西安城那样,按东南西北的方位按比例开门的。例如盘门和蛇门(今南门),相距就很近,齐门和平门相距也不远,而娄门到匠门(后称相门),就有平门和齐门之隔的双倍的距离。从平门桥北堍东行,大约一刻钟可到齐门;娄门大抵与北寺塔东西成平行,匠门则与玄妙观成一线还要靠南,两门之间步行要四十分钟以上。从匠门沿城往南,还有一座葑门,不属于阖闾城八门之内,因为吴王绝越,正东的门不开。葑门之名大概是由“封”而来,是后代开了门命名的。仔细一考虑,才恍悟原来的八门并无平、齐、阊、胥之类的名称,比如,胥门相传是以伍子胥之名为门,试想建城时,吴王绝不会将一个臣子的名字定为城门之名。旧说伍子胥的住宅在此附近,故称胥门,这就分明是后人命的名了。胥门何在,我们始终寻访不到。因为阊、胥两门并为西边的城门,只能大约估计当在今金门之南某处。1954年前后,张维华函告,他写了一篇《阖闾八门考》,但我始终没有读到这篇文章。
木渎灵岩之游
苏州当时有马车载客。我以为郊游的交通工具,以马车为最理想。汽车太快,想浏览一下沿途的风光,没看清就疾驰而过了。马车则悠徐容与,视界也比关在轿车里宽广,更加上蹄声得得,仿佛就有那么点郊游的味道。
游灵岩山先在木渎吃中饭。木渎虽是小镇,但我在少年时就已留有很深印象。印象得之于一本叫做《滑稽诗话》的小书,书中说有几个三家村冬烘先生改张继《枫桥夜泊》一诗。一个说,霜如何能在天上见到,首句“满天”不通,霜见之于瓦上,应改“霜满屋”。次句“对愁眠”,也不通,对愁哪能眠?应改“对愁哭”。第三句勉强。第四句“夜半钟声到客船”更不通,倘此船航行到了常州,难道也能听到么?应改为“到木渎”。木渎这个地名我从此就牢牢嵌在记忆里了。木渎有家有名的石家饭店,有名菜肺汤,抗战前曾为国民党的大员们赏识,据同行的潘伯鹰说,此菜不可不尝,谭延闿、于右任都曾在该店留题赞扬过的。扫兴的是正好碰上酒店在翻修炉灶,未能一饱口福。但隔壁一家面馆的爆鱼面也很出色,不像一般面馆似的将爆好的现成鱼块,作为浇头加在面上,而是热锅现爆,脆而又嫩,颇为可口。店名叫天兴馆。何以记得呢?这里还有一段因缘。说起来也真是无巧不成书,八十年代初,我到上海淮海路重庆路口一家苏州面馆沧浪亭吃葱油面,和同去的朋友闲谈,偶然提起了在木渎吃爆鱼面的旧事,说其味之佳至今尚能记得。一个上了年纪的苏州服务员插嘴问道:“阿是讲天兴馆?”原来沧浪亭的老掌勺正是天兴馆老厨司的儿子。难怪沧浪亭的葱油面如此精采!沧浪亭以后成了我常去之处,并曾作小文为其葱油面鼓吹。
灵岩的寺宇、宝塔和各种诡奇多姿各像其名的怪石固然值得一看,但吸引我们的是馆娃宫的遗址。什么响廊、采香泾、脂粉塘之类,历来为诗文所艳传。其实说穿了是大煞风景的。越王勾践献给吴王夫差美女的事,在《国语》上是记载着的,可说于史有据;但西施这个人却查无实据,先秦诸子如《管子》、《墨子》、《孟子》、《庄子》等虽然提到西施(一作先施)的名字,盛称其美貌,但从不提到她和吴越战争的关系;《左传》、《国语》有关吴越交战的文献则根本没有提到她的名字,直到汉代赵哗的《吴越春秋》,才提到越王以西施进献吴王的事,或说她是采薪之女,或说她是浣纱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谁也说不清。人们是不但喜欢造神,也喜欢编造风流故事的,于是越说越真,把一件虚无缥缈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风流旖旎,令人心醉。至少在汉代以后的二千年来,故事像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俨然成为史实。历代好事之徒不免要在“旧苑荒台”上添上些琴台之类,毁了又修,修了又毁,我们观览的时候,兴趣倒不是所谓吴王和西施的古迹,而是历代诗人文人所塑造装潢过的传奇意义了。
倒是山西南麓的韩世忠墓留下了印象。当时虽已残破,但墓碑前巨大的却完好无损,镌刻也相当精致,比起墓主的同僚西湖岳王坟上的旧物来,后者无一件可与之争胜。这才是货真价实南宋遗物,比起灵岩寺里的所谓吴宫旧物来一点也不掺假。连灵岩寺本身也已是本世纪的建筑,没有多少古意了。
天平之游
不知“文革”头几年打砸抢的风暴中,苏州是个什么模样?那些旅游热点地区因无人光顾而萧条寂寞?抑或为免费旅行的大串连的学生所挤满?在1951年那阵,游山玩水的人确实很零落,灵岩还有少许乡下的香客稀零零地来朝拜,天平则游客极少,那天又刮着大风,一派秋深的萧杀之气。
头天一位上海音乐学院的助教朱小姐赶礼拜六回苏州,她是潘伯鹰的学生,自告奋勇陪我们同游,由她准备了些面包点心和熟菜,准备野餐。此人和我们有缘,几年后,1957年夏天,我应张维华之邀,去青岛度假时,又在轮船上巧遇,张维华也因答谢天平之游而请她吃了饭,但这是后话。
天平山以山顶望湖台的一片开阔平坦的巅址而得名,但我们都没有爬山的勇气。而且,和包租的马车夫约定,下午三点一定要启程回城,不耽误他六点钟向车行缴车。同时,朱小姐也要赶夜车回上海。上午赶到天平南麓已经快十一点了,三四个钟头休说山顶,连半山上的白云泉、卓笔峰、飞来峰也来不及转。所谓“天平三绝”,就只能赏览红叶了。时正秋暮,天平红叶虽没有北京西山的满山红染,却要比南京栖霞山的红叶集中而绚烂。光看看这片红叶,就已觉此行之不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