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经典散文中的万物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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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昆虫鸟兽之虎

陆蠡

乡间过年,照例要买盏灯笼,上面写上住宅的堂名或是商铺的店号,这些虽属琐屑,但也是年终急景的一种点缀,这习惯至今沿袭着。做孩子的时候,就渴望着父亲能买一笺灯笼回来,上面写着本宅的堂名,和别人的一样。而父亲提回来的,虽是漂亮的纱笼,灯上题的却连“陆”字的影子都没有,老是“山房水月”四个大字。父亲说,这四个字代表四种景物,正合乡居风味,同时还夸这几个字写得好,好像得之不易似的。我心中大不以为然,为什么不写个堂名呢?我可不知道叫作什么堂?厅上也没有匾额。

旧历新年的时候,人们便快乐起来,就是乞丐,也翻出各种花样,用他们的笑脸和讨彩换取布施,人们的施舍也特别丰厚,并且对他们换了尊称。例如摇钱树的,狗捣米的,扫扫地的,我们都叫做“佬”;尤其是对于一种打卦定吉凶的,我们称之为“先生”,因为他也认得几个字。看到打卦先生上门,看他摇摇摆摆,正正经经,口中念念有辞,手里搬弄着两块木卦,便非常有趣。每年在同一时候,打卦先生站在灶间门口咕噜了一大阵之后,插着问:

“尊府贵姓啊?”

“陆。”祖母好像熟悉他的每一字句,早就预备好了这个单字,在适当的时间填入他滔滔的语流中似的。

“贵府堂名啊!”有时这样问。

“没有。”总是这样回答。

一次父亲恰巧在旁,便抢着说。

“辟虎堂。”

打卦的茫然不知所措。因为这名字来得生疏而奇突。但也将就糊里糊涂念下去,把手中的木片东南西北抛掷了一回,说些吉利话,要了施舍而去。父亲那天似乎特别高兴,在打卦先生去后,走进房中,随手拿出红纸和笔砚,他先研起一池浓墨,把纸折出方格,然后展开,平铺在桌上,挥笔写出“辟虎堂”三个大字。又似余兴未尽,便谐义谐音地一连写了“殪虎堂”,“一瓠堂”六个字。于是稍稍退后几步,抱着手欣赏自己的书法。

“这几个字怎读法怎解释呢?”那时我已读书识字。但像这样冷僻的字,还没见过。

父亲是嫌这堂名取得不佳呢,是从字义或字音上想到不吉的语句呢,还是怪自己的字写得不好呢,他忽然不高兴起来,把墨沈未干的红纸揉作一团,抛在纸簏里,他并不向我解释,以后也从未提起。

以后我想到父亲偶然的题名应当是和虎有关的。在我的屋子背后曾经过一条虎。那是在一两年前初冬的早晨,我一早醒来便听见邻居的一位堂房伯母在那儿哀哭。原因是她的唯一的心爱的牲畜和财产——一个小猪,夜间被虎衔去了。我们跑去看她养猪的所在,猪栏是筑在廊前檐下,用竹席和稻草盖搭就的,住在居室的外面,没有关锁。虎从矮墙跳进来,衔了小猪又从矮墙跳出去。虎把猪栏撞翻了,栏里歪斜地倒着木条和玉蜀黍秆子之类。伯母一边哭一边恸,数说着她如何自己巴不得省一口食粮来喂这小猪,她疼爱它赛过自己的儿女。为贫穷压弯了腰身的伯父则指手划脚地在说着虎的来踪和去迹,在泥地寻觅它的脚印。他们踪迹它的脚印子,终于落到我家的后园,越过一个荆棘丛,直到溪边去了。当时我也跟着大家找脚印子,人们说什么“梅花印子”啦,“碗口大小”啦,我则并没有清晰的印象,只是人云亦云,作算是自己曾看到过的罢了。这事发生之后,大家都说“虎落平阳”是年荒世乱的预兆。原来秋季已经歉收,人心便惴惴不安担忧冬季日子不好过。他们一面告诫孩子,一面束紧肚皮,极力节省,作渡冬的准备。冬天终于过去了,虎也不曾重来,伯母又从针黹积得零钱,再买一只小猪来了。

父亲心里所辟的“虎”是否这一只有形的“虎”?还是别的使农村贫穷的无形的“虎”呢?也许是另一回事。那是更久远了,我出世还不久,母亲只有二十多岁,正当丰盛的年龄。我家曾弄到一只虎。这是祖父和他的同年们在山上打得的还是别人打得的,不得而知。我从幼便天天看到悬在廓前的一颗虎的头骨。这骨头,同着两把铜钱剑,被人家搬来搬去,当作镇邪的东西。譬如什么人着妖精迷了,夜里化作女子来伴宿啦,什么人在野外归来,骤然得病啦,便把这两件法宝借去。凭着猛虎生前的余威和铜钱剑上历代帝王的名号壮了病人的胆,因而获得痊愈的事也许不是没有,这虎头和铜钱剑便愈走愈远不知下落了。

关于那只虎的猎得和处理传说了好些年头罢——乡间的故事是那末少,而他们那么喜爱!正如他们有着健啖的肠胃,需要丰盛的酒肉,他们需要许多资料来充他们的精神的粮食——可是待我长大,他们便不常谈起了。我也只剩一些朦胧的记忆。

几年前一位甥女出嫁,母亲在临睡前打开箱子,想找出什么送嫁的东西。最后她拿出一串项链,上面悬着几个虎爪和虎牙,还缀有小小的银铃。这是她亲手在虎掌上挖下来的,也曾围过我的项颈。当她把这串银链放在掌上,作着长长的谛视时,我仿佛看到她出神的脸色的变容。鬓边有了白发的母亲重想起嫁后不久用小刀剜着虎爪时的年青时代,心中涌起甘的或是苦的一些什么滋味?像我做孩子的是不能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