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像是——”
“简直就是的!……好,你自己瞧吧,给大人知道了,我可担当不起呀!”
阿三在得意。
厨子忍辱着,耐心的,低声和气地向阿三说了许多陪礼、认错,以及求他原谅、帮忙等等学得羞惭的话。起初,阿三就故意的挪揄、推托、谦让,其中却满含着挟逼,随后因寻机夹带的泄过了许多愤怨、讥讽和谩骂,这才答应不禀知东家,让厨子自己去洗刷那泡尿。
于是他跟着阿三走去。
到转来,他怒极了,想狠狠的把猫拿来抽打一阵:为什么单单把尿尿到花厅的沙发上,以致给那个最看不上眼的阿三当面的侮辱到顶?……
但是一进门,他看猫躺在桌厨边,欲醒似睡的,现着不曾有过的异常的疲倦;因此,他想到猫是刚经历过性的奋斗,身体很弱,倘受打,生出病来是无疑的,于是他就宽恕了它。
猫很久都在欲醒似睡里疲倦着。
七
猫不吃东西,似乎是病了。
抱它到腿上,身体是软软的,无力而且发烧,眼睛迷着。
“梨子!梨子!”厨子抚摩它,又连连地呼唤。
猫隔了很久才低弱的叫了一声。
“梨子一定是病了!”他想。“这怎样办呢?啊,对了:人家说有一个兽医院,是完全诊牲畜的,那么猫——”
然而猫忽然有力起来,在他的腿上挣扎,同时那瓦上就连续的响起一种异声的喊叫。
猫奋勇的跑去了。
八
这一天,厨子的东家来了几个乡客,于是阿三的传达,命令他办了两桌家常的酒席;厨子从早上起就一直忙着。因了要杀鸡、切肉,剖鱼,以及不间断的做着菜之类的事,厨子无暇去抚摩他的猫,虽然他不能确定的说,猫是在厨房里,抑是这东西又跑到屋上追逐那个花白色的——或别的配偶。
“梨子!……”厨子有时也呼唤。
但几次都不曾听到猫的应声。
这是当酒席开始的时候:上了四炒盘、两大碗,然而正是这一瞬,厨子煮好鱼儿转身来,那桌上,密密措措摆满着食物中间,忽然发现到不见一只烧鸡:厨子就不禁的猛然惊诧。他清清白白的把两只烧鸡放在一块,并且在第一大碗菜上去时还看见,他坚定的认他的记忆没有错;眼睛也不会看花的。
那末,只剩下一只烧鸡,这是怎么的?
“见鬼……”厨子想。
他又向桌上、灶上、架上以及这周围,几乎不漏一个空隙的寻觅着,到结果,却只增加他更大的惊异和疑惑。
“莫是阿三这小子,来拿菜时悄悄地把烧鸡偷走了?”他猜。
“莫是……那些人都对我没有好心眼的!”
可是猫,这东西却从极黑暗的菜橱底下,呼出吃饭时的那种声音。
厨子恍然想到,但还疑。
“梨子!”他呼唤。
然而猫回应的,不是可爱的“咪。……”却是使厨子觉悟的那种“唔唔……”
于是厨子用火通子向菜厨下去横扫。
猫跑开了。
由火通扫出来的,正是所不见的那只烧鸡,不过已经满着尘土,极肮脏的,并且被猫咬得非常的凌乱了,是完全成了废物。
厨子没有法,只得把剩下的烧鸡分做两半,扁扁的撂在盘子上。
他怒恨的望着窗子外,从十二夜的月光中,他看见梨子正坐在水池边,闲散地,慢慢轻轻的用脚洗它的脸和吃了烧鸡的那个油嘴。
九
厨子又抚摩猫,因为已经饶恕那偷鸡的过错了。
“梨子!”他快乐的呼唤。
“咪。……”猫就应。
“好朋友!”
“咪。……”
厨子笑了。
“味!……咪!……”这是另外的一种声音,粗鲁的,还带着嘲笑,忽然响在厨子的背后。
他转过脸。
“干什么?”见是阿三,他就不高兴。
“没有事当然不来……”阿三又嘲笑的学猫叫:“咪!咪!……”
“有什么事?”
“告诉你吧!三姨太昨天新做好的一件法兰绒衣服,放在房子里的椅子上,还不曾穿,今早上就发现给猫尿了一泡尿。……”
“我的猫昨夜是和我在一块儿睡。”
“谁管你……那里面现在正拷问,等一会儿,事情就会知道的。”
阿三鄙夷的看一下厨子,就走了。
“咪!……咪!……”他还粗声的猫叫。
这消息,毫无虚饰的传来,是极其恶劣的,但厨子却不因此忧虑,因为他的猫,昨夜是通宵的睡在他的床上,天亮后还是跟着他。
于是他又安静的继续他的抚摩。
“梨子!”
“咪,……”
“咪!……咪!……”然而这一种粗鲁的声音又来了。
“老王!”阿三就站在背后。
“干什么?”
“大人在书房里叫你:喂,赶快去!”
厨子这时才想到那必定于他不利的事;他踌躇了。
“赶快!”阿三又催促。
厨子于是跟着他。
大人是做过司令的,平常就威武,这时又带点怒,看样子,厨子的心便怯了。
“你养了一只猫,对不对?”大人的声音非常洪亮。
“是。”厨子恭恭敬敬的回答。
大人的眼睛就熠熠的望他。
“我是非常讨厌猫的,你知道么?我只喜欢外国狗……”
“是。”
“你养猫,敢不告诉我,你这混蛋!花厅的沙发尿了猫尿,昨夜三姨太的新衣服又给这东西尿了,据说你的猫在前天还偷了一只烧鸡,所以你把那剩下的一只就做两半……对不对?你这混蛋!滚出去!马上就滚!把厨房里面的家伙交给阿三,少一件就小心你的脑袋!滚去!”
厨子想辩,但不知怎的,脚步却自自然然退了出来;他看见许多同事们在门外向他冷笑。
“这全是阿三这小子弄的鬼!”
厨子想:他不怨猫,却只恨那个和他作对头的上海小白脸。
回到厨房里,他忽然嗅到一种臭气,那是猫正睡在切肉的砧板边,桌上面现着一小团猫尿的稀稀的屎。
十
厨子找不到职业,他赋闲在家里。
然而对于猫,他依样的喜欢它,不异从前,不间断的每天买了十个铜子的小鱼和十个铜子的猪肝,他差不多尽日的和猫相处。猫因是改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上瓦去,厨子常常抚摩它,有时用绳子或裤带,飘飘的吊着,逗它玩耍。
“梨子!”
“咪。……”
猫是一听见呼唤便回应。因此,厨子差不多把所有的时候都消磨于这种的快乐里面,他简直愿意就这样的生活下去。那是极自由,清静而且有趣的。
这时的猫也确然格外的柔顺。
十一
不久,这个忘忧的厨子终于皱起眉头,这是被那种不可避免的生计困难所致的。
十二
猫又不吃东西了。
但厨子的心里却明白,猫所以不吃东西的缘故是完全因为肉和鱼——这两种东西缺少了。
可是厨子已用尽了他的喂养的能力;他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只吃窝窝头了,那雪白的西贡米是专为猫预备的。
猫不吃干白饭,厨子却不恼怒它,只觉得这是自己一种无用、惭愧,一个人竟养不起一个猫,而猫又是这样驯良可爱的。
他希望猫能够勉强的吃一些饭,便用手指头弹着饭碗,一面呼唤:
“梨子!来,吃点吧,再饿可要饿死的。”
“咪!……”
猫叫了,站起来,但走到碗旁边,把鼻子唤了一下干白饭,摇摇头,便转过身来,又恹恹地睡下了。
厨子在苦闷……
猫始终固执着它的意志。
十三
于是猫上瓦了,连着三天三夜不回来。
厨子又忧虑……
“梨子!”
但是这呼唤只等于一种无限伤感的叹息。
十四
这是猫上瓦去的第五天。
厨子的一个旧朋友来看他,他迎头就叹气:
“唉,我的梨子不见了!”
“对了,”客含笑说,“我正要和你说,我昨天到司令公馆去,看见你的猫却在阿三那里。”
“这小子!”
厨子大怒;他不管客,自己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厨子的家和司令的公馆只隔了两条街,不到两里路吧,一会儿他就走到了,然而阿三不在门房里。
找到他昔日相处许久的厨房,他看见,梨子正翘着尾巴在吃饭——自然是有鱼肉的,阿三坐在矮凳上,看它。
“你怎么把我的猫偷来?”
“谁偷你的?你的猫自己跑到这里来,我看它饿得怪可怜,还喂它……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的不讲理?”
厨子想给阿三两个耳光,忽而他又顾虑到这是司令公馆,并且他的同伙还多,闹起了,只有自己吃亏的,于是改为恨恨的怒目而视。
“你要,你拿回去,我才不要哩。”
阿三带着嘲笑,冷冷的。
厨子走近猫身边,弯下腰去抚摩。
“梨子!梨子!”
他连声呼唤。
但是猫,它转过脸来望厨子,接着就哼出“唔唔”的声音,又张开嘴去吃饭了。
十五
第二天,这个猫又从厨子的家里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