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体悬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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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杞人俱乐部(3)

我给父亲三千六,父亲拿到钱还嘀咕,怎么才三分息钱?我说这已经是高利贷了,亲爱的爸爸,年息36%,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换成解放前,这么搞就是地痞恶霸的行径,吸血鬼啊。父亲嘀咕完了还给我六百,说我的钱迟早还不是留给你的?我手上有了两千,就可以专心待在家里看书,成教院集中上课时就过来。那年物价还没涨起来,盒饭有三块钱一份管饱的,加五角钱再搁一个溏心煎蛋。每月两千块钱让我有了宽裕感,一千块打发她们娘俩,身上别着一千去读书,相对于同学们平均五百块一个月的生活费,手头确实活络一点。夜宝想方设法地对我好,是因为我借了他两百,如果不借他就会去血站卖血。当时我还无法形容夜宝的模样,若干年后出了一款“植物大战僵尸”的游戏,一看那僵尸出场,我感觉像是与夜宝重逢。我知道这钱好借难还,但想着自己应该为公共用血的安全尽一分绵薄之力。

王宝琴来佴城,是听说小芙病了躺在医院。我的女儿已经以米饭为主,戒了人乳。王宝琴跟我爸妈打个招呼,孩子就扔在老人家那边。她也感觉是放了风,下车看过小芙,就赶到我这边。夜宝很失望,偷偷地教唆我说:“你泡这个妞不够正点啊,柴火味熏人咧。老大哥,你打个五折也是半表人才,泡我们的班花我看都够本钱。”

“她是我老婆。”

“嫂子啊?”

“嗯。”我点点头,暗自一乐,“孩子都有你半截高了。”

“这么大啦?有几岁?”

“呃,一岁多了。”

“老大哥,我爱戴你呀,你却骂我是侏儒。”夜宝不干了,痛苦地看着我说,“你要请晚饭,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晚饭我请,在不远处的鱼馆子里吃油炸的黄鸭叫。鬼妻还叫了班上两个妹子一起来,黄鸭叫吃了一盘又加一盘。我年纪大一点,王宝琴和她们差不多岁数,讲起明星的八卦,谁和谁拍拖谁和谁夜店销魂撞上了狗仔队,哪个组合最爱玩群P。我越听越觉得我是一块出土文物,我钟爱的谭咏麟、蔡琴和达明一派她们敢叫爷爷奶奶。

然后说到晚上去武陵大厦听天文课,杞人俱乐部入门讲座当晚就有。她们说现在杞人俱乐部火得很,经常到学校里面搞活动,野外观星的话由俱乐部出钱包车。她们心思跳跃,说夜里到野外观星,肯定也要搞搞群P哟。提到这个,她们一个个眼里星光闪烁。我老婆听到这里,也说要去听听课。她肯定不懂群P,晚上和我做那种事都只允许正交。我偶尔想换一换体位,申请反交,她就害一脸娇羞,叱骂我是野狗子。好吧,我就只好一次一次地充当家狗子。其实,真想提醒她,家狗子也是反交。

她们虽然一谈即拢,但对我老婆的表现有些讶异。

“你真要去?老大哥舍得吗?”

“是的,我家里有个天文望远镜。”老婆说,“怎么调我还搞不准,要找人教一教。”

“不会吧?老大哥和你都是爱好者?”

“不,不是。”

鬼妻眼珠一翻,唯恐天下不乱似的跟王宝琴窃语:“是不是老大哥旧情人留下的信物?”

王宝琴脑袋蘸了油,一点就燃,还做恍然大悟状,扭过头来叱问我,有没有这事。我懒得回答。那几个妹子正等着看戏,也盯紧了我。我打了个电话给符启明,叫他帮我在当晚的入门讲座上留……(我一边点数一边告诉他)六个座。他回答是:“没问题,全是第一排。要不要来车接你们?”

“不麻烦了吧?”

“没事,集体会员可享受特殊服务。你一下子帮我拉这么多。”

他还是一贯风格,像是我给他拉了生意。其实我并非那种爱卖弄朋友、在人前装得社会关系活络的模样,这时候打电话给他,只是为了转移话题。王宝琴问谁。我说还有谁,符启明。杞人俱乐部,他就是负责人。她就搞不明白:“怎么又是他?他不是在做生意嘛。不管干什么事,好像他都有份。”我怎么解释呢?我也觉得符启明的确太万能了一点,他每天的生活简直就是弹钢琴,手脚并用地弹。

武陵大厦在佴城最中心地段,最高的楼,十七层整层都被符启明包下来。下面一层是福音堂,上面一层是豪华会所。会场被精心地布置,各种星空图片做成宣传板,早到的人可以浏览一圈。有一个展示台出售各种天文学的经典著作和星象图册,《大众天文学》、《宇宙发展史概论》、《宇宙之谜》、《星空分区图解》、《天体方位高度图表》、《宇宙之谜》、《星空与灵魂学》……当然还有旋转星盘,那是免费赠品,只要到地方都有一份。

七点半,我没想到讲课的是沈颂芬。进门那里有块预告牌,上面写着主讲老师:沈星衍。她穿一身白色套裙,金属感很重,似乎要让人误以为她刚从UFO上面下来。要是把她从前的照片挂出来,搞搞今昔对比,我会误以为这是一堂化妆示范课。我身边的老婆和再过去的几个妹子和夜宝忽然很安静,小学生样的。我不自觉地挺胸收腹,平视前方。

“只有两件事能让我一直心旷神怡,那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她一停顿就有人给她鼓掌,把她当领导搞。只要谁带头,别的也不好意思不拍,挺中国国情。她用轻颦浅笑回应台下由稀渐稠的掌声,这使得掌声延长了数秒。“……人都是脚踩大地,头顶天空,要是这一辈子只和大地发生关系,忽略了天空,你至少就失去应有的一半,甚至是更为重要的一半。星空太过普通,每个人都看到过,所以你肯定也怀疑我为什么要对它感兴趣,它又能给我什么好处?除了判断天气变化和占星算命,观星与我们的生活还有什么关系?……从我个人的经验看,观星的爱好不光让人变得充实,也让生活变得轻盈。仅仅和脚踩的大地,每天的生活发生联系,人会有一种甩不开的沉重。为了摆脱这种沉重,人们开始寻找各种排遣方法,做出各种努力,瑜伽、户外有氧运动、旅游,想象着有一天生活在别处,盼望着有一天揪着头发把自己扔出地球。凭我的经验,要想排遣压力,观星的爱好无疑是最佳选择,它不但包含一定的运动量,重要的还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人的思维结构,身心合一作用于人,这是别的爱好都不能替代的特别之处……”

王宝琴听得很入迷。我离开第一排,往后头走,王宝琴毫无察觉。她听说过沈颂芬,但不知沈衍星是何方神圣,这一晚的课听下来,她也许会崇拜她。符启明在最后一排,我坐到他身边。他轻轻跟我说:“颂芬妹子真是我的……一个宝啊,字正腔圆,越说越投入,很有感染力。有她加入,我这个俱乐部肯定会越搞越大。”他似乎感觉措辞不当,纠正地说,“是我们俱乐部的宝,跟我没关系。”

“我知道。”

“她改名字了,连身份证和档案都改了。”他说,“这几年,她在外面肯定也认了不少男人,那天跟我说过,还是觉得你好。但我想,你要是和她重燃点什么,她就不会有什么感觉了。人都是这么个脾气,相见不如怀念。我相信你。”

我没法做出回应。

“……你以为你很熟悉,但有一天你看清月亮表面的坑坑洼洼,你认出第一个星座,看清更遥远星体的表面,看清了土星光环,看清火星上的‘人脸’,看见第一个星云和星团,第一次看见狮子座流星雨,第一次以欣赏的眼光看待双星伴月、火星凌日……你就知道你并不了解头上的天空,它是最为熟悉的陌生人,你的每一次进入都会得到全新的体验,它永远安详地等待着你,像是知道你迟早会来。为什么说观星活动会改变人的思维?随着观星的深入,你必然会接触天文知识,了解天体各种数据,这一下你进入从未有过的宏观体验,空间长度动不动就是几十亿光年,而时间长度,你会感觉宇宙里的一亿年短得相当于地球上的一秒。这些时空概念在心里汇集,总会在某一刹那将你击溃,彻底击溃。你发现自己只是一粒尘埃,这还仅仅是个开始,慢慢地,你发现人类的总和也不过是一个尘埃……你会沮丧、失落,但经过一阵的适应,你会在生活中得来一种从未体验的轻盈。有一天,你会以全新的眼光审视你生活的全部,身边的一切,这里面有难以言说的快感。这不是佛学的虚妄,这来自于你对宇宙真实的体认,和对自己重新的定位……”

一阵瓢泼似的鼓掌打断了她。

一堂入门课,搞得不少听众热血沸腾,她趁热打铁,邀有兴趣的朋友上到顶楼平台学习使用望远镜的技术。人呼啦一下走空,和我一起来的几位无一幸免。王宝琴就等着这机会,家里那台望远镜视域太小,准确地调正位置颇有难度,她正好讨教。

我问符启明,花这么大精力搞这个俱乐部,到底有什么好处。

“不知道。但我相信总有好处。我不想干目的太直接的事,就像撒网,撒得越宽打到的鱼越多,但起网的时间肯定也会更长。这需要等待。”他说,“还有一点,你可能不相信,现在我对别的生意越来越不感兴趣,越来越喜欢看星星。你以为我赚了不少钱,其实远不够买一架哈勃空间望远镜。要是我钱足够多,也许我会搞一个天文台。”

“天文台?乳白色,远看像一顶安全帽盔?”

“差不多。”他说,“不管你信不信,因为晚上长时间追踪星星,我对女人都渐渐失去了兴趣,像是被宇宙射线阉割了。……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吗?”

说到观星和宇宙,他脸上浮现着一层我以往从未见过的神情,我看着蹊跷,同时又相信他所言非虚。此时我要是拿一面镜子给他照脸,指出他这种怪异神情,他也许会说,这和接收到的外太空信息有关。

他又说:“问你哩。”

我说:“你的理想,搞一个天文台。”

“嗯对的,你记得很牢啊。”他夸我,又说,“应该是在哪个小山头,弄那么个天文台,不要很大,因为同时又是我的家。卧室就放在观星台,那个穹顶应该是特制的玻璃,像一个罩子罩着我,表面通常的时候都是毛玻璃,远看是乳白色。晚上,我睡在里面,按一按电钮,毛玻璃马上切换成透明玻璃,整个星空都摊在我床上面。只要我愿意,就可以想象自己和所有的星星、所有的天体一样悬浮起来……”他此时的腔调和刚才的神情搭配在一起,我一颗脔心倏地一麻,想到“走火入魔”这层意思,赶紧打断了说,上楼看看去好不?

“上楼有什么好看的哩?不就是架几台望远镜,哄一哄他们新兵蛋子。”

“沈颂芬跟我老婆在一起,我总是有些提心吊胆。你理解啊,我还是盯着她俩放心些。”我说完就往厅外走,忽然担心我老婆会一头扎进这俱乐部。凭我对老婆的理解,她是骗术、幻术、邪教、直销、催眠术和偶像崇拜的易感人群。

4.星光婚礼

因为有利息收入,那一年我一直处于轻松状态。虽然两千块钱不多,但我感觉是白捡的。“白捡”给了我异常愉悦的心态,一个人二十几岁就退休,和苦熬到六十岁被迫逊位,那截然不同。我父亲每月多出三千块钱,再上桌打麻将敢跟人炮五摸十。此前他只打厕所麻将,哪曾想到自己也能大手大脚。我把钱给他的时候,他总是要嘀咕:“老张拿到一角二的息,老齐拿到一角三啦。我拿到的只是一个零头。”

多说几遍,我也烦。我说:“要不我把本金取出来,你拿到别处放高息怎么样?”

父亲想一想说:“算了,太高了也不靠谱。你有个好朋友帮担保,我还是安心点。”

“呃,那什么也不要说了。”

转眼到了十月,我又去成教院参加考前培训,照旧租住在校外日租房。上一次考试我手气不错,考了四门全过,手上一共攒着七门课程及格的小票。按这速度算下来,搞到本科文凭也就一两年内的事。我蛮有信心,虽说是自考,其实等同于脱产。

夜宝和鬼妻晚我一天到校,不再找日租房。他俩本来也没工作,现在留在佴城找活,另外租的有房。那天见到我,一定拽我去吃饭。几个月不见,夜宝脸上有了肉,鬼妻浓妆艳抹,更显得鬼眼凄凄。这次见面不吃饭,吃饭还吃黄鸭叫。坐下来,我和夜宝碰了第一下。我说:“夜宝,你发财了?”

“托老大哥的福。”

“干我什么事?”我一头雾水。

“就是那次,搭帮你带我们去杞人俱乐部,就认识了符老板。符老板那么有名气的人,哪有这么容易接近?后面我打电话去找他,把大哥你的名字摆出来,说想在他手底下找个事,他一听就说没问题。”

我又问夜宝,在符启明手底下找到什么好事。他说:“进到广告公司嘛,跑外线业务,到处派发信息。”听他这么一讲,我想到是站街头发传单那种活,传单内容多是保健品、化妆品或者某商场打折促销、最后三天。这活夜以继日地干又能赚多少钱?这一桌下来不要吃掉他俩半月的血汗?夜宝脸上多长二两肉天大地不容易,我有些心疼。

“呃,还是我请吧。你发广告能赚几个钱?”

“大哥,看不起我是吧?收入还可以。要不搭帮你和符老板熟,我哪有这赚钱机会?”

夜宝那么说我很高兴。他家日子难过,我无意中做了件好事。酒一喝,又找到符启明这个话题,我们三人投机了,像老酒鬼一样磨蹭起来。这个世界,这个时局简直就是为符启明量身定制的。现在他正在竞争地区十佳青年,在网络上高票领先(夜宝说他每天刷五千票)。要是以第一名胜出,还有资格去参评省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