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看错的。国哥会有光辉的明天。到时候国哥可别忘了拉巴拉巴小弟兄呀。”小解说。
“瞧你说了些啥话呀。”国瑞心情复杂地说。
“国哥,你听我说,我提个建议,以后咱们三个人不管谁发达了,都有义务帮助另外两个人,行不行?”王玉城说。
“三国时候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一起打天下,今晚咱们在这里来个广场三结义。
以后同舟共济,有福同享有罪同遭,国哥、王玉城你们说怎么样?”小解说。
“好。”
“好。”
黑暗中三只向上伸着的手握在了一起。
蔡毅江宣布了要和天成老板黄天河打官司的决定,这就不言自明了这么一种事实:他那东西废了。这一点国瑞从蔡寇二人的神态情绪上已看出来了,蔡的宣布不过是对这一事态的进一步确认罢了。面对蔡毅江犹同生死的悲境,他们的心情十分沉重,又无言以对。
只能一遍遍痛骂该天杀的黄天河,在心里想着打赢这场官司,打赢,一定要打赢。
事情自然是要一起做的,从一开始他们便没把这仅当成蔡毅江个人的事。在官司付诸实施之前,他们认真商讨各项诉讼事宜,如寻求法律援助(考虑到诉讼费用),寻找法律依据以及准备证据等等。有些是想到便做的:跑了几家律师事务所,买了一些有关法律方面的书,让有关人写了证明材料,特别要提一下的是司机老陈,尽管出事那天他脚底抹油——溜了,很不仗义,可证明材料还是写了,须知他这份材料是举足轻重的。为稳妥起见,国瑞决定去拜访一下艾作家,争取从他那里得到些帮助,他是名人,名人效用就是能量。还有国瑞想趁这次拜访把捡到的那份材料还给艾作家。他知道那些东西对作家有用,应当归还。但好奇心又驱使他在去之前继续往下读:
三十二号 小齐
初次涉足。套浴各项:洗浴→ 桑拿(怕热未做)→搓背→ 头部按摩 → 足底按摩→ 保健按摩……
一小间,一小床,一小几。几上有玻璃瓶,鱼在水里游。
32号进,高个,白衣黑裙,俊秀白净,笑中见媚。
老板您好/鱼是你养的?/是/什么鱼?/泥鳅/泥鳅?/嗯,泥鳅/从没见过有养泥鳅的/泥鳅是吉祥鱼/吉祥鱼?/嗯,吉祥鱼。
开始。
放松,别紧张/嗯/老板是头一回来么?/嗯/能看出来/你能看出来?/能/从哪儿?/你身上,绷得像木头/哦/老板来出差?/不是/来旅游?/不是,我是本地人/可你不是本地口音/你会听口音?/能/你听我是哪里人?/山西/(心想净瞎懞,半瓶子醋)/对不对?/不对/那你是哪里人?/把你刚猜的地方调个向/山东?/(想挺聪明)就是的/不像/说得对,我的口音四不像,到外地人家说听不懂,回老家也说听不懂/(笑)疼不疼?/还行/要疼你说话/行/你咋不说普通话?/不想说/为啥呢?/听着不入耳/咋不入耳?/油腔滑调的,觉得句句都是骗人话/普通话挺好/能听出你在学/学得不好,你能听出我是哪口音?/听不出/看来我也是四不像(笑)/(笑)/(按摩头部)你这人一定很聪明/不聪明/不对,你的额头很宽/是秃顶/不对,从发线看你的额头就比一般人宽/你是说我这人不一般?/不一般/怎么不一般?/我看你特像一个人/哪个人?/毛泽东/我像毛泽东?/像/哪儿像?/脸庞、眼睛、嘴都像,就是少了一颗痣/照你说点上痣我就能演毛泽东?/你演毛泽东一定比别人演的好/有个人也说我能演毛泽东/谁?/我老婆/你老婆有眼光/怎么说/能找上你就是有眼光/车轱辘割眼镜——对了眼/你这人挺有意思的/你有朋友了吗?/没有/真的吗?/我从来不撒谎/从来不说谎?/你不信?/好像没人敢说自己从来不说谎/我敢说,不信你问我,不管问啥我都如实说/你不怕?/不怕,你问吧/(想问不问,问。要有分寸,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还要保密)我问了/你问吧。
你贵姓?
姓齐。
哪里人?
鲁西北。
哪个县?
商河县。
商河靠黄河。
俺村就在黄河边。
村子叫啥名?
齐家口。
齐家口?
就叫齐家口,你去过?
可能吧,村名当时没记准,听你说了好像对上了号。
(竟会这么巧?八三年随省作家考察团去黄河故道,看了故道林场,又看了几个村庄。从村庄出来,看见一个老汉赶着驴车,驴车上端坐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那一刻我看呆了,小女孩长得美,透出一付高贵相,头上戴着个柳枝圈,像个戴着花寇的灰姑娘(联想为灰姑娘而不是小公主是因为她穿的衣裳太破旧)这样出类拔萃的乡间女从未见过,心灵被震撼,不仅是我,同行的其他人亦同样,驴车过去了大家还回头望。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就是这个坐驴车的小女孩使我永远记住了那次黄河行。懊悔的是当时没记准村名,否则一定要去找到她,认着干女儿,带她出来,让她接受良好教育,以改变她的农家女命运,像这样的女孩无论怎样出色,留在乡间最终会变成一个粗糙的农妇,想想心不忍。我这时候想:眼前这个从商河来的按摩女是不是当年坐驴车的小女孩?
你家里有什么人?
弟弟。
没父母?!(吓了一跳:她成了孤儿?)
有。我不想提。
为什么?
他俩老打仗,不管我和弟弟。
你有爷爷吗?(是昏话)
去世了。
什么时候?
我五岁时。
你家里有驴车?
有。
你坐过驴车吗?
嗯。
谁给你赶驴车?
爷爷。
你戴过柳枝圈吗?
戴过。小孩子都戴的。
你记不记得有回坐驴车到村头,从村里出来一大帮子人?
不记得。
好多人都看你,还夸你,一点不记得?
不记得了,你干嘛问这个呢?
我记起从前的一件事。
啥事呢?
十七八年前我们一伙人走黄河,在一个村子——或许就叫齐家口,看见一个坐在驴车上的小女孩……
你是说那小女孩是我?
是这么想。
哪会呢?
怎么不会?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我也觉得不会这么巧。可还是希望你就是小女孩。
为啥呢?
因为小女孩一直让我忘不了。
只见了一面就忘不了?
忘不了。我问你一个问题行不行?
(笑)咋不行,你不一直在问吗?
假如那小女孩就是你,我向你爹妈讨要他们给不给?
(摇摇头)
要是我把你从驴车上抱下来带你走,你跟不跟?
(摇摇头)
是舍不得那架小驴车?
(笑)小孩子不懂事儿,要换成现在会跟你走。
怎么说?
这还用问。
说说听。
明摆着,那时出来把书念下来今天就不会在这儿当小姐。
哦,对不起。
没啥的。
你念了几年书?
小学五年级。
怎么不念了。
念不起。
出来打工几年了?
三年。
一直在这儿?
不,刚来在一家钟表厂。
干多久?
半拉年。
怎么不干了?
吃不消,一天干十个钟头还加班。
什么活?
打磨木钟架,一天到晚地磨,手都磨出了血。
一月能挣多少钱?
四百多。
这么少?
实行计件制,指标定上了天,累死也挣不着钱。
后来又干了哪些活?
多去了,可在哪儿也不超过三个月。
不干了?
被辞退。
为啥不到三个月就辞退?
按政策用人单位雇工有三个月的试用期,这期间工资低,不用签合同,出了事也不用管。人家就找了这窍门,快到试用期就辞退,另换一拨人。
这样做是错误的。
俺们遇不上正确的事。
后来就到了这儿啦?
嗯。
这儿的收入怎么样?
论提成,一个钟头客人付五十,俺们提十块。
太低了。一天能(差点说能接几个客——真该死)按摩几个人?
两个三个。
累不累?
比钟表厂的活轻多了。 我的手重不重?有时忘了还以为自己是在磨木头(笑)。
你挺幽默的。
没法子,这活儿贱,想正经也正经不起来,我知道你看不起俺们这样的人。
胡说了。
就是的。
那你自己怎么看?
我说了,这活儿贱,人也贱。
爹妈知不知道你干这个?
不知道。我说在一家商店当售货员。
你有没有男朋友?
哪敢找?
怎么不敢找?
男人都是小心眼儿,知道干这个肯定不理解。再说看爹妈打了一辈子,结婚有啥好,活受罪,不如单个人好。
年纪轻轻的这么悲观可不应该。
不结婚可以有情人。
找情人?真的这么想?
嗯。
怎么想到要找情人?
太苦闷。找个人说说话。
找了吗?
还没有。
要谨慎。
俺们这种人也无所谓。姐妹们都说现在是站在河边上,说不上哪天就要掉进河里头。
一定不要掉进河里去。
没路走了就得往河里跳。
不要跳。
咳。
有没有客人不规矩。
有。
有没有客人请你到外面去?
有。
去了吗?
还没有。
你还是……(想问:你还是处女吗?立刻觉得不妥,换口)你是个好女孩。
好女孩能在这儿干这个?
不能永远干这个,你以后想咋样?
就想攒点钱,自己开个快餐店。哦,你的身体很结实,锻炼吗?
不锻炼。
你夏天游泳吗?
游。
你带我去游吧。
你能丢下工作去游泳?
我请假。
现在水还凉,以后再说吧。
我就知道你怕我沾上你。
净瞎说。
就是的。噢,到钟了,要不要再加个钟?
不加了。
还来吗?
来。
太好了。来了再点我。
好,你多少号?
三十二号。
记住我一句话:
啥话呢?
要自爱,出自淤于泥而不染,在困难的时候要想到光明。
(笑)我发现你说话也特像毛泽东。
……
看到这里国瑞就犹豫了,心想不宜再把这材料交给艾作家了。他会想到这材料被人看过,里面涉及了他的隐私,归还材料是不明智的。
国瑞打消了归还材料的念头,却又生出一个弥补办法:以物易物。他知道那些材料是作家写作的素材,可这样的素材是到处都是,只要有心搜集,社会上稀奇古怪的事儿不止写一万本“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能把这些东西记下来,提供给艾作家。国瑞是个想到就做的人,立刻行动,仅用了一个晚上就记了不老少。
有言曰侯门深似海。艾作家算不上侯,他的家门也称不上侯门,可国瑞从进入小区到站在他家门口,也着实费了不少周折,感觉上真的像隔了一道海:盘查、登记、对讲机确认,只差没有搜身。还好,艾作家记起了这个帮他搬家的小老乡,不打艮地对物业说请他进。
“打搅你了艾老师。”
“别客气,请坐。”
感觉上一切都没怎么变,房子还是刚搬来时那样,没装修,家俱也没更新。唯一见出变化的是那个图腾柱上挂了一串只有巨人才能戴起来的佛家念珠,一棵棵有李子大的珠子在灯光下红亮亮的,与深褐色的图腾柱相得益彰。
“这是在水泊梁山买的。”艾阳说。
“真好看。”国瑞说:“水泊梁山好玩吗?看了一百单八将排座次的聚义厅吗?”
“看了。”
“看了武松打虎的景阳岗吗?”
“也看了,在阳谷县。”
“看武松杀死西门庆的狮子楼?”
“看了,也在阳谷县。”
“有机会我也要去看看那些地方,总觉得挺神奇。”
“看看可以,可也别抱太大期望,都是些新修的风景点,很假。”
不知怎么,艾阳的话使国瑞兀地联想到那晚露宿的人民广场,记起了他和小解、王玉城对于“艾作家站在窗前能不能看见咱们”的争论,而自己现在就在当时仰望着的高楼上。
“艾老师,从你这儿能看见下面的人民广场吗?”好奇心驱使国瑞问,不管和刚才的话题风牛马不相及。
“能看见,就在不远处。”
“能不能看见坐在广场上的人?”国瑞又问。
“这……没注意过。”
“我可以去看看吗?”
“可以的。”艾阳指指一间关着门的房间,说:“卧室的阳台正对着广场。”
国瑞从沙发上起身,刚要挪步又兀地停住,他觉查到自己的冒昧。
“看吧看吧,没关系的,屋里没有人。”艾阳笑着说。
国瑞也随同笑笑,踮起脚跟经卧室走到阳台上。
居高临下,先是看到远处闪烁着点点灯火的黑色大海,压下目光又看见了灯光迷离的人民广场。
能看见广场上的人。国瑞找到答案后像了结了一桩心思般松了口气,尽管也清楚这并没什么意义。
等到了客厅茶已经斟上了。艾阳关了电视,给国瑞的印象是艾作家做好了与他叙谈的准备。他有些受宠若惊,说:“艾老师耽误你看电视了。”
“本来我也不想看,现在的电视啊,转一圈频道也没值得一看的节目。”艾阳说:“喝茶吧,上次搬家,连口茶都没喝,搬家公司制定的这些规矩,不通情理嘛。”
国瑞没说什么。
他喝了口茶,觉得茶挺苦。
“师母不在家?”国瑞问。
“出去了。”
“出去串门了?”
“出国了。”
“出国了?!”
“嗯,女儿在加州读学位,她陪读。”
“真好。艾老师你可以出国吗?”
“可以吧。”
“那咋不走?”
“这个嘛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你是作家,出于爱国的考虑,是不是?”国瑞问。
“不搭界的事呀。”艾阳打着哈哈说:“要是一个人老想着爱国,那可能在他的意识里已经不爱国了。就像人要能感觉到身上的某个器官的存在,那这个器官一定出问题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不用老去想。”
“就是就是。”国瑞赞同地说,“有些人成天把爱国挂在嘴边上,可早就把子孙后代送到国外去了,所以现在流行着这么一句话,说不爱国的都留在国内,爱国的都去了国外。”
艾阳笑了,说:“一不小心我也被打入‘爱国者’当中呵,老婆孩子在国外,自己随时随地可以走,典型的爱国者嘛。”
国瑞不好意思起来:“艾老师,我可不是……”
“用不着解释嘛,我是有自知之明的。”艾阳说:“你看人民广场就说明你把我当成高高在上的权贵了。”
“艾老师,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千万别误会哟。”国瑞急急分辩说。
国瑞的窘相把艾阳逗乐了,边斟茶边说:“小老乡看把你紧张的,我没怪罪的意思,谁不想高高在上?当官愈大愈好,当作家愈著名愈好,这很正常,用不着遮遮掩掩。问题是……咱不说当官的,就说作家这行当,不怕脑袋升到天上,就怕脚跟离开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