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个战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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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硕士研究生毕业以后,我的愿望就是能到大城市的大法院工作,将来能成为一名大法官。没有想到,我被分配到了五金县。五金县是我的故乡,我不留恋故乡,上了几年学,又回到了故乡工作。象一个留恋土地的农民。让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在县法院工作了几年之后,我被任命为三十里堡法庭当了庭长。三十里堡是一个小镇,这里距离我的老家“狼窝”更近,只有七八里路的样子。这使得我更象一个重返故乡的农民。与我的爷爷相比,人家青年时代就走出了山村,参加了革命,在广阔天地里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到了二十一世纪,我考学考到了北京,毕业后我重新回到了老家工作。好在老家的乡亲们根本就不认识我,对于我来说,一切从头开始吧。

上任后没有几天,我就接手了第一桩蹊跷的诉讼案。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蹀躞着一双如今已经很少见的三寸金莲,神秘兮兮地来了我们法庭,义愤填膺地要控告她的老头。她的老头不是犯了虐待罪,也不是犯了偷盗地里庄稼的罪,而是犯了偷自己儿媳妇的罪。放在旧社会,这个罪名叫扒灰。老人一边说,一边打着哆嗦。从她那皱巴巴长满了老人斑的皮肤和皱纹就能断定,她已经过了耄耋之年。她的声音颤抖着,有些声泪俱下,因为我儿子是电灯泡,碍着他们的眼,他们俩就合起伙来把我的儿子给害死了。我的儿子死得屈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为我的儿子讨回公道……

我问她,老婆婆,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她张开了豁牙漏风的嘴说,我今年八十八了。

当法官的人在这样的埸合是不应该笑的,但我还是有些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老婆婆啊,你的老头多大年纪了?

她说,他比我大两岁,他今年九十整啦。

我说,你与你的丈夫是不是结发夫妻?

她说,我和他不是结发夫妻,我们俩是半路夫妻,勺子碰锅沿已经快七十多年了。

我说,你们俩有这么多年的感情,你的老头不可能背着你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来。再说,九十多岁的老人,应该不可能再犯生活作风的错误了。这法院不是随便能进来的地方,到这里来告状,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所以,没有事实根据的话,不能随便乱说,即使是说自己家的人,也不能望风捕影。

说到这儿,老太太昏昏的眼睛一亮,她说,这可是千真万确的真事,死老头子背着我在地下埋了好多金元宝。这些日子,死老头子悄没声地把金元宝从地下挖了出来,找银匠,打成了首饰,送给了我那个狐狸精一样的儿媳妇。我现在是掉进了开水锅里的皮球,说是混蛋吧,肚子里还全是气。共产党坐天下已经有好几十年了,我的老头子和儿媳妇竟然做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只要我老婆子活着,只要是共产党坐天下,我就要替我的儿子申冤,我就要告状。就不能让他们当着我的面吃里扒外。俗话说家丑不能外扬,我就是要把他们统统地揭发出来。我已经告他们告了五十年了,虽然没能告倒他们。但是,我的心不死,我相信,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听说咱们法院又来了一个年轻的小法官,我就来找他来了。这里的法官我都认得,就你我不认得,你就是那个小法官了?

我承认,我就是那个刚刚上任的小法官。

人到老了的时候,那心性和脾气就象小孩子,什么话都能说得出来,甚至能做出你想象不到的荒唐事。我安慰着老人,你就是告状,也要有个告状的状子。老婆婆,你回去以后,写一份诉讼状,交给我就行了,用不着你自己跑。

老人说,可我不识字啊。

我说,你找个人帮助你写就行了。

老人说,你说话算话?

我说,老人家,我不会骗你的。

费了半天的口舌,才把这个老太太打发走了。回头一看,书记员刘风和审判员高志同都在捂着嘴乐。我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在乡下民间,什么蹊跷事都能给你端到法庭上来。新官上任,让一个老太太缠了半天。当法官的这几年,息事宁人的本事学了不少。我以为我把老太太打发走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心里有数,这官司好打,早就有人帮着她把状子写好了。因为老太太不识字,也没有人会帮助她把这件荒唐事写成诉讼状。这个儿媳妇傻呀,她跟着一个九十多岁的老棺材瓤子能寻求出什么风流韵事来。

刘风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她走到我跟前说,郭庭长,你敢不敢跟我打仗个赌?

打赌?打什么赌?

刘风说,我说不出三天,这个老太太肯定会把诉状递到我们法庭。如果三天之内风平浪静,我请你吃谭鱼头火锅。而且咱们就到鸽子塘水库边上的那家饭馆。咱们吃野生的鲢鱼,不吃水库里饲养的鱼怎么样?

打赌就打赌,到三十里堡来,你们也没正经给我接风。看来这顿接风的酒是要靠自己的运气和能力挣到手啦。

我们别一位审判员高志同跳了起来,我当证人,这顿饭菜的标准不能低于二百元。

初来乍到,我也想和庭里的几个同志在短时间内拉近关系。虽然不能靠着吃喝这种手段,除了刘风和做饭的杜大肚子,我们几个人的家都住在城里。只有到了周未才能回家,平时大家在一起从早到晚象过日子一样。大家平时打平伙的机会不少,都是大伙抢着掏钱,希望这次机会大家能给我。

参加工作以来,我一直在县城法院当书记员,当审判员。几年来,我也碰到了不少让人哭笑不得的案件。喜欢京剧的爷爷告诉过我,你看舞台上那些古代的大官大将们,他们审犯人时手里为什么拿着扇子?

我哪里知道这些事,我也不喜欢京剧。

爷爷说,当官断案,什么样的案情都会发生,有的让人忍俊不禁,有的让人会感到毛骨悚然,也有荒唐的程度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审案官手里的扇子,作用就是遮住自己的脸,挡住自己的表情,不能让自己的表情和笑容让当事人或者是犯人看出来。犯人看到了你的表情,你在他的面前威严荡然无存,你对他还会有威慑力吗?

现实生活比我们想象得要精彩得多,你想象不到的事物已经在生活当中司空见惯了。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五金县法院工作,在参加审理案件的过程当中,我对于生活开始有了自己的理解。我的爷爷他是一九八二年去世的,解放以后,他一直从事司法工作。也许是隔代遗传,父亲没当法官,我却当了法官。记得爷爷他在谢世前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虽然不是当兵出身的,但在司法这个战埸上,也不知有多少敌人遭受到了他的惩处。在司法战线工作以后,经他的手,他这一辈子也不知惩治了多少罪人。也不知把多少坏人改造成了好人。但是有一个人,也是五金县人,而且是同一个村子的人。他们一起长大,一起上学读书。他与他从小就是冤家对头,他们之间斗了一辈子,也互相琢磨了一辈子。直到他快要与世长辞了,他也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哪一个是胜利者,哪一个是失败者。在谢世之前,我的爷爷他一直想见见他的这个冤家对头。遗憾的是,爷爷没能见到这个他想见到的人。爷爷病重的时候跟我说过多次,以后如有可能,一定要找到这个人。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我也不得而知。我相信,两座山碰不到一块儿,两个人却肯定能相遇的。这个世界你觉得它很大,有时你也会觉得它又那么小。

也许这就是命运,解放初期,爷爷在五金县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轮到我了,没有人知道我郭平就是郭子信同志的孙子。我的爷爷郭平他在八一年就离休了。爷爷最后是在市政法委书记的位置上离休的,用他自己的话来总结他的一生,两袖清风,一肚子酒精。爷爷的清廉有自己的固执方式,我奶奶去世很早,好象是在中年时。但我的爷爷没有再续弦,单身一人走过了自己的后半生。不仅仅是怕他的子女们受继母的委曲,他更害怕的是社会上的风言风语。他自己头脑中根深蒂固的观念,好象再娶一个年轻有文化的妻子,就有悖于共产党人共产主义的信念似的。我们老一代人思想感情单纯得都有些可爱,连续娶一房妻子都要与一个共产党员的思想品德联系起来。相信爷爷他不会遗憾,因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方式。

我非常尊敬我的爷爷,二十多年过去了,在五金县,甚至在市内,当有人提起郭子信老书记的时候,没有人说他的坏话,而都是溢美之词。一个人的名声是相当重要的,历史上的那个刘罗锅根本对人民和社会就没有做出过什么贡献,但是,人家做人做得好,口碑也就树立起来了。象文天祥,象寇准,他们都是一些声色犬马式的人物。但是,在国家和民族面临着灭顶之灾的时候,他们能够挺身而出,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做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举动。什么是英雄,这才是英雄。

分到五金县法院也没有多长时间,院领导也知道我的出身。因为我是革命家庭的后代,他们是有意识地培养我,在我们同一期人当中,我是第一个当上庭长的人。这对于我来说,不仅仅是职务,更是责任。许多训诫和箴言都是从爷爷那里学来的,“谦虚谨慎,永远都认为自己不行,这样你才能进步。”这都是我爷爷的语录。

有一出清官戏里,清官大堂上高悬着的一块匾上题着:慎思守志。爷爷把它当作自己的座右铭,写在笔记本的扉页上。我也将这四个字写在自己的工作手册上,与其共勉。虽然自己来到了乡野小镇,这里虽然不会发生什么惊世骇欲的惊天动地大案,但一切都要从头做起从小做起。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我都把与同志们打赌的事情忘记了。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那位状告自己老头的老太太又来了。她的手里紧紧地抱着一个大信封,看见我,卟通就跪下了,双手把手里的信封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她不再叫我小法官,她简直就象在表演舞台上的戏文……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民女做主啊!民女冤枉啊!民女的儿子也冤枉啊……

也不知是谁导演了这出戏,我连忙迎上前去,把信封从老太太的手里接了过来,把她也从地上扶了起来。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事,象演戏一样。刘风和高志同他们偷偷地捂着嘴乐。因为他们赢了,而我输了。

当我打开诉讼信,我不觉怔住了,那信是用绳头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

“清政廉洁的大法官,明察秋毫的大法官:

民女张王氏,山东平度人氏,今年八十有八。在行将就木之年,仍不忘替儿子申冤,为自己鸣屈,为社会,伸张正义。

六十年前,公元一九四三年,吾带一子张行良,改嫁孙成全。

改嫁之后那十年里,一家人生活得也算和睦幸福。公元一九五一年,吾子张行良娶吉林榆树人江冬梅为妻。第二年,夫妇两人生下一男孩儿,生活还算美满。谁知美满之下竟然充满了阴谋,身为人父的孙成全道德败坏,人性丧尽,他嫌我人老珠黄,他把眼睛盯在了儿媳江冬梅的身上。究竟孙成全采取了什么手段,他使用了什么花招,不得而知,但他在暗地里与儿媳江冬梅勾搭成奸。吾儿张行良生性老实为人本份,他曾经多次规劝过自己的妻子江冬梅。对于与公公通奸一事,江冬梅矢口否认。张行良也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可是,孙成全和江冬梅二人为了达到长期通奸的目的,他们沆 一气,不知采用了什么手段,将吾儿张行良害死。

此案曾经为县公安局立案,经过长达一年时间的调查取证,均未查到结果。孙江二人就这样逃脱了法律的制裁。这个案件虽然过去了整五十年,但在吾心里,却一直未将此案放下。五十年来,吾在暗地里静静观察,孙成全与江冬梅因为臭味相投,全无礼义廉耻。从前还知晓躲避着人的耳目。可如今,他们已经明铺暗盖。儿孙已长大成人,他们也老之将至。本应有个老人的榜样,岂不知,他们更加珍惜夕阳西下前的余晖,更加肆无忌惮。吾以为吾儿张行良的冤案永远也得不到昭雪,但如今的中国已经进入了法制社会,如今世界的科学技术也是令人瞠目结舌。五十年前,虽然公安人员进行了认真细致的破案工作,但没能找到他们犯罪的细节和事实。如今,有了DNA技术,从血液里便可检测出谁与谁有血缘关系。张行良是吾与吾前夫的亲生儿子,孙成全有自己的亲生子女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