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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坚堡垒不攻自破

旅顺口遇灭顶灾

乃木希典并没有在金州停留时间过长,他在第二天拂晓,就开始了进攻褡裢湾堡垒。先头部队已经接近了堡垒。可是堡垒上面一点动静也没有。那些树立在堡垒上的黄龙军旗,耷拉着脑袋一点精神也没有。偶尔,能从附近的村庄传来一两声雄鸡司晨的啼叫。部队已经行进到了堡垒的近前,这里是大炮射击的死角。

乃木诧异地看了看身旁的一户兵卫参谋长,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堡垒里面的军人还在梦乡之中,还是他们做好了准备?一场大战即将暴发……

我们攻进了金州城,堡垒的守军不会不知道,至少应该有哨兵……

堡垒安静得简直让人快要窒息了。远处,传来了海潮声。冬日黎明前,是最为黑暗的时刻。赵怀业是李鸿章最为器重的将领,他会不会设下一个陷阱,等着我们进到陷阱中来……

根据参谋本部的情报,这座堡垒将不会成为第二军团进军的拦路虎。

乃木把孔昭仁叫了过来,再次询问堡垒的情况。

堡垒是军事设施,老百姓进入不了内部。他所知道的,都是码头上的那些传闻。赵怀业长相威严,应合了南人北相一说,他是名将刘铭传之子刘盛休的妻弟。因为有了这裙带关系,赵怀业才有可能混上总兵衔,才有可能担当这个远东最坚固,火力最威猛堡垒的重任。他给李鸿章的印象就是不苟言笑,不轻易表态,稳如泰山,这也正是军事干部所备的素质。更重要的是,赵怀业是淮系安徽帮的,只有军权掌握在自己老乡的手里,中堂大人心才会安宁。赵怀业在堡垒的外面有一座小四合院,小院里住着一个娇柔小女子。据说女子长相虽然不妖冶,但是,那通体上下,洁白如雪。金屋藏娇在北洋军队里面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所谓的“娇”就是妓女。喜欢舞文弄墨的军人称为儒将,喜欢女人的将领给说成是花帅。战事一起,这些癖好将给国家带来的是什么……

先头部队已经进入了堡垒,堡垒里面没有发现一个士兵,更没有发现一个军官。天色渐渐地亮了,再看这座宏伟壮观的堡垒,一百二十九门大炮,巍然屹立,巨大的炮身在晨光中闪烁着金属的光泽。打开库门再看,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尚未安装引爆装置的炮弹清点之后,一个惊人的数字,仅大口径炮弹二十九万发,二十九万发,也就意味着日本第二军团每一个士兵要接受十发的重型炮弹的轰击。没启封的新式毛瑟枪三千支,子弹二千万发。如果堡垒的火力发挥出来,五公里范围之内,将形成一片火海。库房里面,枪械无数,枪弹无数,成匹的布匹,还有八十万两白银,那是发给军人们的军饷。哪里来的银子,不是说银子都让西太后作六十大寿了吗?还有八百支没有拆开包装的德国新式步枪,统统武装了日本人。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乃木已经无法形容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情。走进总兵的议事堂,里面放着一张港湾水雷的布防图。只要剪断电源,海面上的水雷全部成为哑雷。就这样,日本海军的运输舰大模大样地开进了海湾,靠上了码头。

日本士兵们搂抱着大炮筒子,仰面朝天,开怀大笑,这叫战斗吗?叫掠夺吗?这叫拱手相送,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一百二十九门大炮,是最新式的武器,连日本炮兵也望尘莫及。那炮膛里的来福线分明而清晰,说明这些大炮根本就没有发射过。可惜呀,让他们中国人占据着这么好的地盘,我们不打中国这个好邻居,难道我们能去打英国美国吗……

兵贵神速,乃木马不停蹄向这次进攻的最后的目标旅顺口进军。战斗都是零星发生的,阻击也是象征性的。日本军人再也不把中国军人放在了眼里,他们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旅顺口的防线也是象征性的,日本陆军没有费吹灰之力,就攻进了旅顺城内。完成了军事计划,接下来就是烧杀抢掠。杀杀杀,见了男人杀,见了孩子也杀,见了女人强奸完了就杀。杀,杀,杀,格杀勿论,杀得天错地暗,杀得旅顺口天空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味。

一户兵卫把一根白布条递给了孔昭仁,想活命吗?把这个系到脑门上面,那白布条上写着,“此人不可杀戮”。日本人对这个带路的向导开恩了,但是,让他活着,不是白白活着,他要与那三十六个脑门上系着白布条的人一起,抬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日本陆军第二军团在旅顺口杀了多少中国人,最真实的史书记载,一万八千人。旅顺城内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兵临旅顺城下时,孔昭仁还想,他顺利地把日本人带到了旅顺城下,事先说的,他做向导,没有踏响一颗地雷。按照他们事先的约定,日本人应该付给他一笔相当可观的银洋。如果没记错,应该是一千块。不知为什么,孔昭仁几次话到了嘴唇边上,却又咽了回去。日本人杀人杀得眼睛已经成像杀猪的盆庙上的门,不适时宜地向日本人要钱,那可是拿着性命开玩笑。他看出来了,日本是想把这地盘上的中国人统统斩尽杀绝。不能再等待了,再等待,等待来的是什么,只有死亡。孔昭仁打定了主意,他要逃离这个充斥着死亡的地方。

那天晚上,也许死人太多,阴气十足,焚烧尸骨的火焰冒出的黑黑浓烟遮住了月亮。旅顺城里城外死一样的寂静,除了那些吃死人肉的野狗眼睛闪烁着绿幽幽的光,没有一点生气和活力。孔昭仁悄悄地牵着老铁,迈过横七竖八的尸骨,一步一步挪离这个让他连气也不敢喘的旅顺。他和老铁在野地里小心翼翼地潜行,不知穿过了多少沟壑,不知翻过了多少山峦。当他确认可以大胆逃命时,他跳上了老铁的脊梁,跑啊跑啊,一直跑下去,一直跑到了天亮。他知道,老铁身上的每一个骨节都长满了骨刺,走路都痛得打颤。跑了这一夜,老铁付出的是什么代价?最后在一个山坡上,老铁再也支持不住,它倒了下去。它的嘴角冒着白沫,浑身上下全是湿淋淋的汗水,它不停地抽搐。

孔昭仁喊着,“老铁,你怎么了?你站起来呀。”

老铁想站立起来,可它站立不起来了。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孔昭仁。

这两年,你帮着我挣饭吃,你为我出了多少力,我心里知道。你老了,你跟我俩相伴了这么多年,你算得上是我的恩人。老铁,谁让你脱生个驴命。虽然你是头毛驴,可我还是把你当成了我的亲人,我的好兄弟。我就把你葬在这儿,等到我混到出人头地时,我一定再来给你修座坟墓,并且给你立上一块石碑。我要供着你的牌位,让你超度,让你下辈子不再脱生毛驴,而脱生一个命中注定富贵的人。孔昭仁一边哭泣着,一边给老铁挖一个坑,把老铁掩埋了,再做上了一个记号。日后,等到他发财了,他会给老铁修一座像样的坟墓。

孔昭仁把最后一捧土培在老铁的坟墓上,他站起身来,脱下身上的棉袄,用力拍打着,用力在空中抖擞着,他要让身上沾染的血腥气味散发掉。他说不好这是一次什么经历,多么可怕,而且多么的可笑。他本来想耍个小聪明,他知道,地雷营在一路上埋下了不少地雷。可是,他也知道地雷营的张管带把地雷的引信都抠了出来,卖给了铜匠。地雷里面的引信,那是上好的黄铜制成。铜匠把它打造成了家具上饰物,装点在有点身份人家的家具上面,金光灿烂,很有贵族气。没有引信的地雷能够炸响吗?他知道这个秘密,他才敢于为日本人带路。在以后的那些岁月,有多少人骂他孔昭仁是里通外国的汉奸。可是,因为那时的孔昭仁已经成了气候,谁敢当面辱骂于他。于是,人们用了这样一个歇后语,叫孔昭仁的毛驴——吃里扒外。这个歇后语一百年后的今天仍在码头上流传,大家都知道毛驴是无辜的,但是,它也只能作为它的主人做替罪驴了。

孔昭仁站起身来,他茫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因为入侵者发动的这场战争,村庄萧条,四野凋蔽。树上站着黑老鸹,地上也落着黑老鸹。也许因为死人多得无数,黑老鸹多得能够遮蔽天日。本来夜晚才出现的野狗,大白天也窜出来咬人甚至吃人。孔昭仁身无分文,他死里逃生,成了一个乞丐,他要到貔子窝去,那里有他的女人何莲花。大白天他不敢赶路,只能躲藏起来,到了晚上,才敢沿着小路往貔子窝赶路。一路昼伏夜行,一连走了好多天,他才走到了貔子窝。

昔日的小镇,今日一片萧条。孔昭仁走到前些天他住过的客栈,客栈已经不再接待过往的客商了。伙计还认得孔昭仁,把他让进了屋子里。看他那狼狈的神情,也猜出了七八。伙计问,“你替日本人做事,日本人到头来把你一脚给踹了,是吧?”

孔昭仁说,“能活着回来,我的命很硬了。”

“从前,咱们貔子窝这儿,到处都是貔子。这些小动物,不偷鸡,也不偷鸭,它们专门吃人们扔的垃圾。只要你把垃圾往大街上在扔,到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你再看,街道上干干净净,一点杂物也没有,都让貔子给吃掉了。所以,镇上的人们从来也不祸害貔子,与这些小动物和睦相处。日本人来了,他们瞧不上这些吃垃圾的动物。在他们军队开拔的时候,他们闷了一大锅大米饭,把大米饭拌上了毒药,撒在了大街上。貔子们吃了拌了毒药的大米饭,第二天一大早,大街上一只貔子也没有。貔子们都让日本人给毒死了。日本人的心,可真毒啊。”

孔昭仁说,“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伙计说,“你打听的人是莲花吧?她到码头找你去了”

孔昭仁一声叹息,倒霉的事一桩接着一桩,没有比找人扑空更让人懊恼的事情了。孔昭仁叹气过后,他也不能在此地久留。离开了曾经让他第一次吃上美味的三鲜饺子,第一次接触女人的小镇,他又回头来,从北朝南,再回到码头,那里才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