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冻豆腐,没法办。现在赵顺已经被关了禁闭,市局督察处一会儿就过来,事到如今,你呀,也别遮着盖着,净往自己身上揽事儿,我看呀,这谁的责任谁负,当时怎么回事,赵顺怎么动的手,一五一十你该怎么说便怎么说,别缩小也别夸大,懂吗?”江浩漠然地看着罗洋。
罗洋看着江浩的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
正在这时,队长室的门突然打开,刘权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江……江队,出……出事儿了。”
“出什么事儿了,慌慌张张的!”江队看着他来气。
刘权上气不接下气,说道:“赵……赵顺,在禁闭室里发了疯似的撞墙,劝……也劝不住!”“我操!丫有病啊!”罗洋气得直摇头,随着刘权跑出门外。
在督察处来人的时候,赵顺已经被同事反绑在禁闭室里了,头上缠满了纱布。两位督察吓了一跳,一时没搞清是警察打了人,还是被打了。赵顺坐在对面全身颤抖,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哎,你这是怎么回事?”一个督察问。赵顺头也不抬,身体蜷缩在一起,颤抖得越发厉害。“赵顺同志,我们是市局督察处的,今天就你殴打犯罪嫌疑人刘海辉的问题进行调查,请你配合。”另一位督察说。赵顺仍然不理,身体由颤抖几乎变为抽搐了,看着让人发冷,嘴里仍在念着什么。“喂,你说什么呢?啊?”督察问。“江队,他这是?”另一个督察转头问江浩。
江浩表情凝重,在神情慌乱的罗洋和刘权中间,一看便是主事儿的领导。江浩从刚才第一眼看到赵顺这样,心里就有了底,现在是他发挥的时候了。
“哎,你们有所不知,我们单位的这位赵顺同志啊,是一名优秀的侦查员,从警二十多年,从没犯过什么错误,前几年还破获过几个大案,立过二等功。今天这事儿啊,怎么说呢,责任完全在我,是我用兵不利啊。”江浩深深叹了一口气。
两位督察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江浩抽出一支烟,罗洋上前点燃。“嗯,赵顺同志的事儿啊,我们也是今天通过他家人才知道的,赵顺从今年开始,就一直往人民医院的神经内科跑。据医生诊断,他患有严重的强迫和焦虑症状,但他为了工作,却一直没有跟我们说,这些情况我们也一点都没掌握。哎,是我领导不力啊,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啊?您是说,赵顺他有病?”一位督察说。
“是,他有病,还病得不轻。”江浩点了点头。
“嗯,那我们明白了。”督察的表情舒展开了一些。“那他这头上的伤?”
“是他自己撞的,我们拦也拦不住,为了避免他继续自残,才把他捆上的。”罗洋赶紧补充。
“哎,这事儿闹的……”督察摇了摇头。“说咱们警察压力大吧,谁都不理解,这不就明摆着的事实吗?有病,嗯……这病来的也算是时候。”督察话里有话。“江队,既然是这个情况,我们也就不便再对赵顺进行询问了,但您也得辛苦辛苦,帮我取几个材料。”
江浩说:“没问题,需要什么材料您说。”
督察说:“嗯。第一,你们得让人民医院出个诊断,证明赵顺确实存在精神问题;第二,他前一段时间自己到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的病历你们得帮我调取;第三,帮我们联系一下赵顺的家人,我们得就这个情况做个笔录。”
江浩应声回答:“没问题,我马上派人去办。罗洋,听见了吧,这活儿交给你们组了。”“放心吧,江队。”罗洋说。督察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赵顺,一语双关。“都不容易啊,为了个案子……”
赵顺默默地抬起头,似乎恢复了常态,但颤抖依然没有停止。督察冷冷地与赵顺对视,似乎想从那双木然的眼睛中找到些什么。
赵顺又开始念念有词。大家听了半天才听懂,他一直重复的是“警察不是狗……”
警察不是狗,这是当然。警察是人,是拿着国家俸禄的国家工具,是维护法律、站在执法一线最辛苦的一群人。老百姓需要警察的存在,社会需要警察的存在,就连那些做过违法犯罪事情的人们,包括刘总,也需要警察的存在。但人们还是会骂警察,尽管他们明知警察的辛苦和不易,明知警察执法是职责所在。但人们需要发泄,发泄对现状的不满,发泄对社会的不满,甚至发泄因为夫妻吵架、孩子成绩下降、公司裁员、出门踩到狗屎的不满,警察是最好的出气筒,因为警察站在执法的一线,直接跟人们打交道,与老百姓的关系也最复杂。骂单位领导不行,骂多了领导让你下岗;骂身边朋友不行,骂急了借着酒劲一个大嘴巴;骂老婆孩子不行,骂不好老婆给你戴绿帽子,孩子离家出走。但骂警察不犯法,骂警察有时还被美其名曰监督执法,社会上,有一帮这样的人。
所以理所当然,警察,便成了人们最需要,也最不理解的职业之一。人们办事的时候总要千方百计地找当警察的朋友,而在事情办成了以后又会大骂这个不托人办不成事的世道。人们在危急到来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打“110”,而在光天化日之下,却会对身边的警察指指点点。没骂过警察的人,大都是没和警察打过交道的人,骂过警察的人,其实才是最需要警察的人。这样也好,能从事这样一个备受关注的职业,也算是对从业者身心的一种磨练吧。当警察的人,大都不是凡人,这么说既不是美化也不是诋毁,而是说,他们没有当一个普通人、过消闲日子的机会。他们大都用整日的加班工作来证明自己的坚强和价值,用淡漠的表情来证明自己的沉着和饱经沧桑,他们要努着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去帮助身边的朋友办事,最后只落个路子广的假象。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为了那些事他们早晚要自己去还情,但他们必须去办,必须去管,因为他们在亲戚朋友面前,是警察,是无事不能的警察,他们需要别人的敬慕和依靠,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其实,他们和其他人一样脆弱,一样需要休息和放松。而他们不能,他们必须放弃那些已被压缩到可怜的休假去加班加点,他们要让自己忙起来,去适应这个庞大集体的高速运转,这是一种文化,一种非常人能理解的文化。拼命地工作,有时并不是为了提职加薪,而仅仅是为了和其他同行一样,要表现得更加忘我,以融入这个组织。无私奉献、无悔无求,警察就是被这些词语捧上天的,高处不胜寒,警察的职业性被大多数人忽略。有人说,这是警察的基本素养。
赵顺从那天起,便开始了连续七天的禁闭生活。他蜷缩在那间不足八平米的禁闭室里,昔日的同事成了他的看守。他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很少说话,也不再念念有词。单位拒绝了他家人的探视,原因很简单,他打人的事情还未解决。罗洋曾试图和他沟通,但未果,赵顺胳膊上深深的勒痕告诉罗洋,他的同事对赵顺下手不轻。
江浩给罗洋布置的三项任务很快便完成了。赵顺打人的事不小,全市轰动,各类媒体争相报道,“疯癫警察殴打嫌疑人”“警察野蛮执法,公民权如何保障?”,正义人士和社会名流也开始发飙,互联网上谈论得如火如荼,相关的帖子也纷纷占据了论坛的顶端。这都是刘总“战友们”的功劳。而惟一令省厅领导庆幸的是,赵顺有病。
试想如果赵顺没病,是个正常的、健全的、能良好思考、控制自己行为的警察,那这次事件的后果将会更加严重,人们对警察这个职业的质疑和反面情绪,也会前所未有地爆发。如果那样,赵顺不但会脱了这身衣服,甚至会承担刑事责任,后果不堪设想。主管领导们也无法免责,这一连串的连锁反映,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无法收拾。但是,赵顺有病,而且在得病的时候没有向领导说明,同时他是为了能坚守岗位而隐瞒病情,也充分证明了他的责任心。所以,因为有病,所以才峰回路转。
罗洋取证的过程,江浩是不会过问的,总之,人民医院给出了赵顺病情的证明,神经内科拿出了赵顺曾经看病的病历,赵顺家人也证明了赵顺的病情。督察处向省厅领导汇报的时候,客观公正地摆证据、举事实,阐述了他们的建议。而在省厅为此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省厅新闻发言人也将这些情况公诸众人,无论人们是否质疑,但这个结果摆在那里,人们大都也是接受了。其实除了那些试图兴风作浪的少数“正义人士”和社会名流之外,老百姓就只是来看热闹的。
在江浩陪同单位一把手宴请督察处的工作餐上,江浩拍着胸脯说了一句话:“赵顺,真的是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