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药商
1677800000002

第2章

鲍国良夫妇边听边耐心等待。他吃了一碗饭,回到客厅里翻阅申报时,徐阿贵驾着空车回来。鲍国良走到后院问道:“马路还通畅不?见没见着二少爷?”徐阿贵看着主人说:“该去的地方我都去过了,可没见着鲍二少爷的影子。”陈婉芬过来说:“阿贵也辛苦了,快吃晚饭吧。”阿贵与保姆刚坐下,忽然看见鲍国安浑身狼狈,灰溜溜地从后院闪了进来。徐阿贵惊喜地喊了声鲍二少爷回来了,鲍国良马上亲自关了后门。陈婉芬迎上前说:“阿弟回来了就好,快吃晚饭吧,饭菜还热着呢。”鲍国安坐上沙发,勾下头谁也不看。鲍国良在旁边坐下,说:“你这一整天都上哪儿了?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都让我和你嫂嫂急死了。”鲍国安起身,绕过嫂嫂,快步登上楼梯,进亭子间后关上房门,和衣躺到了床上。陈婉芬跟着上楼,敲了敲门说:“弟弟吃点饭,洗漱了再睡觉。”过了好久,亭子间里掷出一句“我不饿”,就再没了动静。陈婉芬还要劝,鲍国良扶住她的肩膀,让她离开房门,悄声说:“国安回家了就好。他或许是受到了惊吓,让他先躺着,饿了自己会去灶披间寻东西吃的。”看徐阿贵还候在客厅门外,鲍国良说:“今天你也累了,去憩了吧。”徐阿贵应一声晓得,检查了前后院门,然后进了前厢房的小房间。

鲍国良叹着气返回卧室,躺到床上后议论道:“东洋人蚕食我国土固然可恶,可抗日是国民政府和军队的大事,几个学生上街游行能成什么气候。照这样下去,国安荒废了学业不算,还很有可能被抓进班房,弄出性命交关的事来。”陈婉芬问:“那你做哥哥的有什么好办法?”鲍国良沉吟道:“为避免这类事情的发生,我看要尽快为国安成婚。结婚后有了家庭担当,弟弟就不会太过冲动,也就会定下心来完成学业。”陈婉芬提醒道:“弟弟是个接受了新式教育的人,虽然懂得长兄为父的道理,但他未必肯听从哥哥的安排。这事须由我们提个建议,由住在宁波的娘来决定。就算国安再新潮再犟,娘的话他总归会听的。”

夫妻俩商量许久,鲍国良到凌晨才合上眼皮。刚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忽听见陈婉芬惊叫起来。鲍国良爬起身,见鲍国安的房门开着,人却没了踪影。鲍国良到灶披间看,桌上有吃过东西后留下的痕迹。他只是奇怪,自己似乎没睡死,也没听到什么声响,鲍国安怎么就吃了早饭出了门。陈婉芬说:“看来,昨晚商量的事要尽快办了。”“我现在就写封信。”鲍国良到楼下书房里展纸濡笔,不一会就写满了两张信笺。他到客厅里吩咐道,“阿贵,今天你不要跟我上班。这封信由你乘当班快船回宁波,交给老太太后要讨了回信才回上海。”换了平时,徐阿贵接了差事拔腿走人,可今天拿了信却翻来覆去地看,似乎有话要说。“阿贵,你有什么事么?哦,婉芬,盘缠还没给阿贵呢。多给几块钱,好让他买些礼物送送左右邻居。”鲍国良转首对妻子说。陈婉芬去卧室取钞票时,徐阿贵嗫嚅着对鲍国良说:“大少爷,我家根福十四岁了,人也长得乖巧,这次我能带他来上海学着做事么?”“你要说的是这事呀。”鲍国良见陈婉芬出来,便转述徐阿贵欲带儿子来上海的话。陈婉芬将钱交到徐阿贵手上,说:“这是好事呀,洋行里正缺人手。再说孩子过了这个年龄,想好好学门手意就难了。我看就带根福来上海吧。”

徐阿贵于傍晚从十六铺码头乘上沪甬轮船公司的汽轮。在客舱里睡了一夜,翌日清晨就抵达了宁波港。他在码头上雇了辆马车,装上大包小袋的礼物,径直前往宁波城里的鲍家老屋。在河埠头洗衣衫的阿贵娘子一眼看到他,快活得尖叫着奔过来。徐阿贵在天井迎着鲍老太,趴到地上磕了个头,道了声老太太近日可好。鲍老太笑呵呵地引徐阿贵返回上房,坐上圈椅,一边看他拆礼品的包装纸,一边问两个儿子在上海的情况。“都好都好。”徐阿贵说着把鲍国良写的信双手递给鲍老太。鲍老太迫不及待地戴上老花镜,开始还念出声来,念着念着却没了声音。她抖着信纸说:“还都好呢,上海出大事了。”

她吩咐给她的礼物留下,别的都分了。待徐阿贵办妥了杂事,鲍老太重新将他叫到上房,仔细询问鲍国安的近况。徐阿贵于是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事讲述了一遍。鲍老太听毕又展开信纸看,喃喃自语道,“老大为人沉稳厚道,能写出‘此事紧急,恳请母亲大人立刻酌情办理’的话,说明国安的事确实有些棘手了。”徐阿贵哈着腰说:“是呀。那日鲍二少爷上街游行,鲍大少爷担了一整天心呢。”鲍老太问道:“国良就没有劝劝国安?”徐阿贵说:“鲍大少爷和鲍太太都劝过,鲍二少爷不肯听呀。”“结婚成家,在上海似乎年龄还小,不成家可闯了祸又怎么办?”鲍老太念叨数遍,吩咐下人们不得打扰,她要好好想些事情。

与偏院充满了欢快的气氛不同,鲍老太吃了午饭一直在静静地想心事。她深知做人的第一要旨是学问要好,学问扎实了才能干出一番事业。而国安现在不在读书上花心思,游行游行,这岂不要游走了前程——想到此,鲍老太似乎作出了决定。她从圈手椅上一跃而起,取三支檀香燃了,插入香炉,双手合十,对着丈夫的遗像喃喃祈祷:“国安的婚事由我决定马上办了。先生你保佑一家老少的平安吧。”袅袅青烟中,她看到丈夫的嘴角牵动了下。先生已经首肯了,那是他们夫妇的默契。

翌日清早,鲍老太让徐阿贵去街上买了半爿猪肉,一整只羊,两只老母鸡和四提篮时鲜水果。吃了早饭,鲍老太又叫阿贵娘子从她房间里搬出几匹上好的布料,叫徐阿贵将这些东西都装上了推车。林家早有准备。等鞭炮声停息了,鲍老太这才踏着满地红红绿绿的纸屑走进庭院。她被引到客堂上坐了,待道明来意,鲍老太招了下手,徐阿贵他们就把聘礼抬进客堂。鲍老太对林先生说:“按规矩新郎官是要一起来下聘礼的,可如今他在上海的医科大学正忙着读书,又要出国留学或者进洋行做事,这下聘礼的事就由做娘的代劳了。还望亲家翁多多谅解。”林先生说:“现在新事新办,国安一心读书我也赞成。鲍家姆妈教子有方,小辈的婚事都由你说了算。”“亲家翁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鲍老太打开首饰盒说,“这对翡翠手镯是我阿婆送给我的,说是上辈人的旧物。现在我送给馨如。”鲍老太又掏出一张两千元的银行存单,一起推到林先生面前,说,“抬来的应时物品和这些权作鲍家迎娶馨如的聘礼吧。”“鲍家姆妈太客气了。”

林先生召来林馨如,说,“先与你婆婆行个礼。”林馨如对鲍老太鞠了一躬,道了声“姆妈好”。鲍老太搂住还有些单薄的林馨如,将首饰盒递到她手里,爱怜地说:“国安在上海忙着读书,姆妈是代他操办的。”林先生说:“这些都是鲍家行的聘礼,你自己过过目吧。”林馨如捧着首饰盒站在鲍老太身边,说:“女儿不懂什么,这边全由爸爸作主。”林先生笑着示意了下,待家人抬走了聘礼,他回头说:“鲍家姆妈,馨如的意思你也知晓了。喜酒什么时候摆,我们两家现在就商量定下。”“这事还有些独特。我是想带馨如先去上海与国安成婚,待上海的事办妥了,再让一对新人回宁波摆喜酒。”鲍老太斟酌着说道。“这——”林先生觉得有些为难,但他还是引鲍老太到厢房看为林馨如准备的嫁妆。除了被褥细软,还有两套做工精细的紫檀木家具。一般姑娘陪嫁有一套红木家具已属丰厚,这林馨如亦喜欢读书,且又是父亲的掌上明珠,她提出还要一套书房家具,林先生自然答应。林先生说:“这些是馨如的陪嫁。如果是去上海成亲,这些红木家具也一并运去。”

鲍老太谢过亲家翁,搂住林馨如亲了亲,就拱手告辞。她回到家里,到书房凝神片刻,提笔写了几行文字,吩咐徐阿贵马上到邮电局往上海发份电报。她又选了个黄道吉日,指点家人将林馨如陪嫁的红木家具仔细包扎了,装上船,陪着媳妇前往上海。

鲍国良接到宁波发来的电报后且喜且忧。喜的是短短几天里母亲竟把诸事办妥,马上带林馨如来上海与国安成婚。忧的是母亲在电报里言明,弟媳妇的陪嫁里有两套红木家具,她又喜欢清静,故要他速速准备一套大一点的房子。鲍国良持电报回家与陈婉芬商量。这陈婉芬也是鲍老太看中的媳妇,在宁波陪婆婆住过几年,故她知晓鲍老太的脾气。陈婉芬看了电报,笑道:“都说老母喜欢小儿,这话在娘身上也应验了吧。”鲍国良在客厅里踱了几个来回,走到天井打量这幢二上二下,前边带灶披间,后边有车库的石库门小院。保姆是回家的,徐阿贵住在灶披间旁的厢房里,兼有看家护院的意思。鲍国安自愿住亭子间,还说凡是外埠到上海谋生的文化人都是先住亭子间的。自己全家则住在二楼两个朝南的房间里,楼下是客厅和书房。现在这样的居住格局还算可以,然而再住进来两个人就有点拥挤了。“看来,这房子是一定要借的。”

陈婉芬猜度了丈夫的心思后说。“麻烦还不在于此呢。”鲍国良苦笑笑说,“娘是把我当作到上海发了财的宁波大佬了。我混到了怡和洋行五金行的买办是够风光的,可我是个正派人,不会捞横档。我的薪水除了养家和供国安读书外,还要寄钱赡养母亲,还要维护宁波城里那座老宅,还要接待和周济从老家来上海办事看病的亲亲戚戚。应付了这些,我手上哪里就攒得下钱了。”“娘要租所大点的房子,先生的意思是——”陈婉芬自然知道家里的这本账,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丈夫。鲍国良想了想说:“再租一套这样的石库门小院,房租不要太贵,地点也不要太远。娘想和我们住就住这儿,她想和国安住,我们去探望路也近些。”陈婉芬担忧地说:“国安还在读书,弟媳妇到了上海也不见得就出去做事。再租一套房子养一家人,你一个人的薪水承受得了么?”“能省的都省下,可房子是不能不租的。但愿老天爷挑我发些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