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芬看鲍国安在吴伟业旁边的白藤椅坐下,笑道:“弟弟现在已是柳家的座上客了。”鲍国良也看了一眼说:“柳家人丁不多,而他在柳家当家庭教师,年龄又合适,国语英语和法语都不错,陪吴博士最合适了。”盛放菜肴糕点的长条桌撤去后,乐队演奏起了慢三步舞曲。也没人宣布舞会开始,宾客们自动在草坪四周围了个圈,有人在中间跳起舞来。一曲终了,柳玉卿径直走向林馨如,牵了她的手走到草坪中央,朗声说:“这位是我的老师鲍国安先生的妹妹林馨如小姐。”林馨如并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但她来上海后经历了许多事情,知道此时该如何表现。在明亮的灯光下她灿然一笑,朝四周鞠了一躬,大家惊叹于她的美貌和仪态,不由得一起鼓掌。乐曲再次响起时,柳玉卿请林馨如跳,吴伟业请柳玉洁跳,两对年轻人翩翩起舞,围观的宾客合着乐曲节奏拍手,鲍国安仍坐在藤椅上啜着香槟酒。而身边的潘悦之正对柳家夫妇发些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之类的感叹。舞曲结束时,柳玉卿将林馨如介绍给吴伟业,称她是一朵深谷幽兰。
乐队演奏起了又一支舞曲,更多的客人加入跳舞的行列。吴伟业邀请林馨如跳舞,鲍国安在为朋友撮合舞伴时,柳玉洁走过来邀请他跳舞。也许是接触时间长了,也许是心有灵犀,鲍国安和柳玉洁的舞步和谐奔放,一下吸引了众宾客的目光。偌大的草坪成了他俩的表演舞台,众多嘉宾成了他俩的伴舞者。一曲舞毕,众人一起鼓掌。而后鲍国安回请了柳玉洁一曲,便随柳庆轩夫妇和潘悦之陪着吴伟业,端着香槟酒到宾客中敬酒。潘悦之见到杜士康,执了他的手,对吴伟业和鲍国安介绍:“杜士康先生是德发药行的买办,配药水平高级,懂制药也懂经营药房,你们俩都是学医药的,以后可以合作。”杜士康与吴伟业和鲍国安握了手,说:“我们都是同行,还望两位多多关照。”
潘悦之又握住一位中年人的手说:“看见了水井四郎君才想起来,你也是日本国有名的医师。吴博士鲍先生,这位水井四郎先生人蛮好,以后也可以好好合作。”鲍国安正随着吴伟业被潘悦之介绍给来宾之际,忽然看到人群中曹家杰在向他招手。鲍国安附耳与潘总办道一声对不起,自己奔到曹家杰站立的大樟树下,拥抱了一下老同学,急切地问:“那日被军警逮去后,我到各处巡捕房和警察局寻访过,都没见到你的踪影。他们把你关到哪里了?吃了不少苦吧?”曹家杰说:“也没吃多少苦。那天被抓的人多,上海的监狱和巡捕房关不下,我们那批被关到了苏州。不过第二天我就被释放了。爱国何罪之有?我们并没犯罪呀。”鲍国安说:“我到震旦医学院找不到你,后来去过你的嘉兴老家,你父母说你没有回过家。
你说,这一向你都到哪里去了?”曹家杰说:“从苏州监狱放出来后,就被一位朋友接到南方去了。前些日子刚回上海,到振兴药房做了个经理。”鲍国安又问:“你知道叶晓珍的下落吗?我也一直在找她,到她绍兴的老家去过。虽然没容我开口,但我看得出她也没回过家。”曹家杰说:“她有她的朋友圈。很多事用不着你担心。”鲍国安毫不掩饰遇到朋友后的喜悦,说:“呀,明白了。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曹家杰打量了下鲍国安,微笑道:“你现在是一身洋装,当着怡和洋行地产行的帮办,又是柳家花园的红人,这人生是过得惬意了。”鲍国安说:“我被校方开除后,进洋行做事实属无奈。”曹家杰说:“你当初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你不要因为有钱赚而放弃专业。国安,当初我们学医药时,都是举手宣过誓的。”鲍国安回忆起刚进震旦医学院时宣誓的情景,不觉庄重地点了点头,说:“家杰放心,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回到制药行业。我们是宣过誓,要为中国的新药业作贡献的。”
台阶上终于响起了脚步声。柳庆轩以为是吴伟业回家了,从餐室的门口一看,进来的却是柳玉洁和柳玉卿姐弟俩。柳庆轩问道:“圣芳济书院还没放假,你怎么回来了?”柳玉卿喜笑颜开地说:“姐姐让我回来,说家里准备了许多好吃的。”柳太太说:“这许多好菜是为伟业准备的。他在美国读书,写信回来总是说吃不惯西餐,最想的是姆妈烧的上海本帮菜。”柳玉卿说:“我也要去法国留学好多年,现在应该多吃些。再说了,我答应姐姐回家吃晚饭,也是给她面子呢。”柳庆轩问:“我就不懂了。你回家是吃你姆妈准备的饭菜,又不是玉洁准备的,怎么就给她面子了呢?”柳玉卿说:“这你们做长辈的就不懂了。我们之间有秘密的。”柳玉洁说:“爸爸姆妈别睬他。玉卿嘴馋,编出些理由装门面罢了。”柳太太看了下挂钟,问道:“时间不早了,还等伟业吗?”柳庆轩说:“他有他的事,我们不等了。”厨娘端上菜肴,男仆斟上红葡萄酒。全家合掌念了晚祷告,大家就吃了起来。柳庆轩喝了一口酒,和蔼地问道:“晚会举行了,亲戚朋友都知道了你们的事,好几家报纸还称你们为‘金童玉女’。这就是爸爸想要达到的效果。我问你,你看什么时候把你们俩的大事办了?”
柳玉洁看着父亲说:“爸爸,你说的‘你们’是指谁?你想办的又是什么‘大事’?”柳太太抿嘴一笑说:“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不好意思做啥。你爸爸说的你们就是你和伟业的婚事。伟业读到博士毕业,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柳玉洁说:“我认为我还小,根本就没从这一层上考虑。”柳太太说:“傻孩子,这种事就是由父母考虑的。”柳玉卿住了刀叉问道:“爸爸姆妈是想把姐姐许配给吴博士?吴博士虽然人很不错,可你们征求过姐姐的意见吗?”柳庆轩说:“我们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柳玉卿说:“爸爸,你不是教育我们凡事要敢说敢为吗?再说我也是具有民事能力的人了。我可以不发表意见,但我认为你们是要征询姐姐意见的。”柳庆轩笑道:“儿子还没培养成材,自己倒先吃药了。好好,我征询你姐姐的意见。玉洁,你觉得伟业这个人怎么样?我和你姆妈选择吴伟业,也是从多方面考虑的。”“还新事新办呢。”柳玉卿哼了一声说,“我看这柳家花园不在上海,是山旮旯里的一座封建庄园。我和姐姐只是祭台上的花草,封建领主要将我们插进哪只花瓶,我们就会被插进那只花瓶。悲哀呀,二十世纪的中国,二十世纪的上海。”
柳庆轩原想发火的,但一听儿子如诗人般吟出“悲哀呀,二十世纪的中国,二十世纪的上海”后,决定将此事搁一搁,自嘲般笑了下,说:“我倒要悲哀了,想不到我自认为是个文明绅士,却在儿子眼里是个封建领主。这件事就此打住,容我和你母亲从长计较。”柳玉洁和柳玉卿离开餐室时说:“这才是我们父母做出的明智决定。”
从姐弟俩在门庭里击掌的动作看,柳庆轩推测是串通好的。柳太太说:“送孩子受了教育,就敢和父母犟嘴了。”柳庆轩说:“说我是封建领主,那你就是领主婆了。嗳,我倒真没弄懂过,这领主的夫人是怎么称呼的。”柳太太说:“女儿的婚事没谈成,你倒有心情调笑。”柳庆轩说:“怎么没谈成,了解了玉洁的态度,就算谈成了一半。另一半只能去套伟业的口气了。但愿伟业这孩子不要有别的想法。”柳太太说:“玉洁和玉卿都是在眼面前长大的况且不听家长的话。他一个博士,一个人在美国读了五年书,谁知道他有啥想法?谁知道他在美国有没有女朋友呢?”“这倒也是。”柳庆轩沉吟道,“我们不如等吴伟业回来,今晚就问个明白。”柳太太说好,夫妇俩到客厅坐下,一个看报纸,一个绣坎肩消磨时间。花园的甬道上响起了汽车引擎声。吴伟业满面春风地走进门,意外地说:“柳伯伯柳伯母,你们还没睡?”柳庆轩问道:“谋职的事还顺利么?”吴伟业说:“很顺利,这大概是借了柳伯伯柳伯母的光了吧。
市卫生局聘请我担任巡视员,负责新药业的质量监督和处方药的试验应用等等。”柳太太说:“这都是你自己争气,读书得来的。我们要向你表示祝贺呢。”吴伟业说:“柳伯伯柳伯母这么晚了还等着我的消息,我真应该早点回来呢。”柳庆轩看着他,问道:“伟业,你觉得晚会举办的怎么样?”吴伟业坐下说:“我看太铺张了点。其实我只是读了个博士学位,还是低调些好。”柳太太问道:“你觉得玉洁怎么样?”“很好呀。”吴伟业笑道,“几年没见,玉洁妹妹是越长越漂亮了。”柳庆轩说:“我和你伯母想把玉洁许配给你。刚才探了下她的口气,她说还小还要等一等。我们不知你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和你伯母就想把这桩婚事定下来。”吴伟业想了想说:“这桩婚事我看不合适。”柳庆轩夫妇大吃一惊,一齐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吴伟业说:“伯伯和伯母让我和玉洁跳第一支舞,这在西方相当于传递了一个订婚的信息。但中国还不是。我和玉洁跳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很紧张。我拉着她的手感觉是凉的。”
柳庆轩自言自语道:“按理说,这么大的姑娘应该有感觉了呀。”吴伟业说:“伯伯伯母,玉洁已经有情人了。”柳庆轩夫妇又大吃一惊,急切地问:“那人是谁?”吴伟业说:“就是伯伯伯母聘请的教法文的鲍国安。”柳庆轩沉吟道:“鲍先生原是我为玉卿聘请的。玉洁也去听课,后来又来了鲍先生的妹妹——据我看来他们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止呀。”吴伟业说:“我知道,玉洁放弃去法国留学而到圣芳济书院当见习教师,就是为了鲍先生的缘故。”柳庆轩张嘴呀呀了两声,苦笑笑说:“真是儿大不随娘,罢罢,这事容我了解清楚再说。但我要问你,不知美国人如何认为,在中国,你算是大龄青年了,你有心上人么?”吴伟业摇摇头说:“再等等看吧。伯伯伯母,我先去休息了。”待吴伟业走上了楼梯,柳太太说:“你看看,在鼻子底下发生的事,你我都不知道。”柳庆轩摇了下铜铃。管家快步进入客厅,躬着腰问:“老爷,您有何吩咐?”柳庆轩让他派个可靠的人去打探家庭教师鲍先生家的一切情况,要尽快回复。管家离开后,夫妇俩才洗漱了上床休息。
仅仅是第二天傍晚,管家就到客厅向柳庆轩夫妇汇报,说:“我派人走访了鲍家邻居和管祥庆里的警察,了解到鲍国安先生原先就读于震旦大学医学院药剂专业,因参加学生运动而被校方开除。他的哥哥鲍国良在怡和洋行五金分行当买办,为人相当厚道。鲍国良怕弟弟耽搁学业而把母亲从宁波老家接来上海。后来鲍国安被震旦开除,是他介绍弟弟进怡和洋行做事的。”柳庆轩问:“鲍国安品行上有没有污点?”“有。”管家说,“来柳家花园补习法文的林馨如不是鲍国安的妹妹,而是他的未婚妻。他们是订有婚约的。鲍国安的母亲带着林馨如来上海,就是要与他成亲的。”
电话铃响了起来,鲍国安跃身抓起了话筒。他以为是某位客户打来的咨询电话,喂了两声,一听是柳玉洁的声音,忙问她有什么事情。显然柳玉洁已憋屈许久,说话声带点呜咽,她要求鲍国安马上到蓝屋咖啡馆来一下。鲍国安应了声OK,搁下话筒便整理衣饰。柳玉洁虽然话不多,但性格还算开朗,怎么会约他见面时带着哭腔?不要是柳家要将她许配给吴博士而来向自己道别?鲍国安在穿衣镜里端详了下,去江福生处说有位客户约他见面,然后乘电梯下楼,叫了辆黄包车直奔浙江路南京东路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