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鲍荣茜的奶声奶气先传到楼上。鲍老太下楼,林馨如赶紧上前扶持。鲍老太其实还没有老到需要扶持,但她和林馨如商量好,就以这种方式让其随侍左右。“阿娘——”鲍荣茜叫着跑来。鲍老太将孙女抱起来,问道:“你阿爸阿妈,还有爷叔和斌斌呢?”“都到了,娘放心吧。”随着回答,鲍国良等人鱼贯走进门来。“到了就好。过年就是图个团圆么。”鲍老太笑着将鲍荣茜交给林馨如抱。林馨如接了手,从口袋里取出两个红包,一个给了鲍荣茜,一个给了鲍荣斌。鲍荣茜说:“姆妈,婶婶给我红包了。”大家笑时,林馨如说:“还不能叫婶婶,叫我阿姨吧。”鲍荣茜又很乖巧地说:“阿娘你看,这是阿姨给的红包。”孩子们到天井里玩耍后,大家在客厅里支起了圆桌。阿贵点了盆炭火,保姆开始上菜。鲍国良心细,他是喜欢喝女儿红的,但怕林馨如见了触景生情引起伤感,特地将酒换成了绍兴花雕。菜肴的香味将孩子们召回客厅。斌斌和茜茜逐个看碗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鲍老太说可以开始了,阿贵为主人倒上绍兴花雕,大家一齐举杯祝新年快乐。
吃了大菜吃炒菜,然后吃宁波汤团。在鲍家吃了年夜饭撤下圆桌时,门外响起了鞭炮声。开始鞭炮声还有些零落,不久响成一片,而后又成排山倒海之势,一时间全上海都沉浸在鞭炮的声浪里。孩子们嚷着好看好看,全家人于是都到天井里观看焰火。
“鲍先生,潘总办有请。”潘悦之的跟班很恭敬地鞠了一躬说。鲍国安急忙照镜子,整理了下洋装领带,跟随潘总办的跟班出门。进了潘总办偌大的写字间,见沙发上还坐着地产分行的买办江福生,鲍国安心里揣摩这过年后第一天上班,潘总办会交办什么差事,自己的顶头上司为什么也会在场。“坐吧。”江福生抬了下胖乎乎的手说。鲍国安有点拘谨地坐上沙发。“是在上海过的年?”潘悦之和蔼地问道,“新年里都做了些什么?”“回潘总办的话,我姆妈搬来上海,年夜饭是和姆妈、哥嫂一家一起吃的。”鲍国安小心回答说,“新年里随哥哥去几位朋友家拜年,也走访了几位同事。”“应该的应该的。”
潘总办笑了起来,对江福生说,“福生兄,我没看错人吧。”江福生笑道:“国安老弟法文讲得好,现在法国人购置房产,都来地产行找国安,跑得他两条腿都细了一圈。”“怎么会呢?赚了不少外快,多买几只蹄膀吃,吃啥补啥嘛。”潘总办开了句玩笑,转而问道,“你的法语水平做老师应该没问题吧?”“这要看教什么人的。”鲍国安搓了下双手回答。江福生说:“我们地产行的生意伙伴柳庆轩家欲请一位教法语的家庭教师,潘总办推荐了你。上法语课一般在晚上和周日下午,这不会妨碍你做地产生意的。”潘总办说:“柳庆轩也是我的一位好朋友。我相信你才推荐你的。你愿意去么?”“老板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去做。”鲍国安起身鞠躬说。潘总办笑了起来,说,“既然愿意,我们现在就走吧。”
鲍国安随潘悦之下楼,乘上了怡和洋行的奔驰轿车。行车时潘总办介绍说,这位柳庆轩先生以前的营造生意做得很大,可他想得开,自己退了休,出让了股份收藏字画。他结婚不晚可老来得子,对女儿儿子有些溺爱,所以上法文课时要小心些。车过外白渡桥,到了虹口往右一拐,轿车驶入栽种着一片樟树的花园住宅,鲍国安知道已经到了柳家花园。他随潘悦之走进门庭时,着长衫马褂的柳庆轩迎了出来,拱手作揖说:“欢迎欢迎!悦之兄新年好呀!”潘悦之亦作揖还礼,笑道:“庆轩兄新年好!”看柳太太随后走来,又说,“嫂夫人新年好!柳家花园是会养人,庆轩兄有什么秘方,能让嫂夫人永远保持苗条高雅体态的?”柳太太说:“潘总办开玩笑了。过一年人就大一岁,怎么会更年轻呢。”潘悦之说:“我只说嫂夫人体态高雅苗条,没说你更年轻噢。”柳庆轩说:“老朋友见了面只顾说笑,这位后生是——”潘悦之笑道:“你请我介绍一位家庭教师,我把怡和洋行法文最好的鲍先生带来了。”鲍国安朝柳庆轩鞠了一躬,说:“柳老板好,我姓鲍,叫鲍国安,往后请多多关照。”
柳庆轩笑了起来,说:“好好,叫我柳先生就可以了。大家客厅里坐吧。”他引潘悦之和鲍国安到客厅的沙发坐下,问道,“两位是喝咖啡还是喝茶?”潘悦之说:“就喝咖啡吧。”“来两杯咖啡。我和太太仍喝东山碧螺春。”柳庆轩吩咐了管家,回头笑道,“来上海混了几十年,和你们洋行中人交道也打得不少,可就是喝不惯咖啡。”潘悦之说:“君子和而不同,各人习惯使然嘛。”待客人喝了咖啡,柳庆轩问道:“潘总办说鲍先生是怡和洋行法语讲得最好的人,不知你这法语是在法国学的还是在上海的神学院学的?”鲍国安说:“我没留过学,也没进过神学院。我的法语是在震旦大学医学院学的。”潘悦之说:“震旦大学医学院聘请的大都是法国教授,连中国人上课也讲法文的。”“我知道,当初创办震旦大学的马相伯就是法国天主教会的牧师。”柳庆轩说,“鲍先生原来是学西医的。这倒巧了,我有一位朋友的儿子也是学医的,在美国留学,拿到了博士文凭就要回国的。”“这位博士回国后你要介绍给我的。我还兼着新药业公会的会长,上海西药界需要拿到了博士学位的高级人才。”潘总办笑道,“现在回过头来说。
庆轩兄如果对鲍先生还满意,请你讲一下柳家花园请法文教师要达到什么目的。”“我对潘总办介绍的人还会不满意么。”柳庆轩看着鲍国安说,“是这样的,我们夫妻俩养得一女一男。女儿在中西女塾读书,学英文的。儿子在圣芳济书院读书,也是兼学英文。可我这儿子喜欢艺术,一门心思想着从圣芳济书院毕业后直接去法国巴黎读预科,要读到拿个博士学位回来。”潘总办说:“恭喜恭喜。公子志向远大倒是十分难得。”柳太太说:“儿子志向远大固然好。我们做父母的急在前边,所以想到请法文老师了。”“教这样一位学生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潘总办见鲍国安点了头,就说,“请庆轩兄安排吧。在什么地方上课,什么时候开始上课,酬金也要讲好的。”“现在书院放了寒假,马上可以上课的。书院开学后,每个礼拜六晚上和礼拜天下午可以上课。我这儿子是住校的,要到礼拜六才回家。我们全家又是信基督教的,礼拜天上午都要去守真堂做弥撒。”柳庆轩笑着问道,“每次上课束脩10元,可以么?”鲍国安在心里很快计算了下,每周上两次课20元,每月可赚80元,这差不多等于他在地产行当帮办的薪水了,于是点了点头。柳庆轩起身说:“现在去看看犬子的读书处吧。”
鲍国安随潘总办和柳庆轩夫妇出了门庭,转入左边一条覆盖着紫藤的之字形回廊。走到回廊的尽头,鲍国安看到池塘边另造有一幢二层小楼,两侧铺有鹅卵石小径,连着廊桥和池塘中央的一座凉亭。鲍国安想这儿就是柳公子的读书处了,目测了下,估计其面积比同庆里和祥庆里的鲍家租屋相加还要大些。进了小楼客厅,柳庆轩拍了拍手。一个白衣少年奔下二楼扶梯,对潘总办鞠了一躬,说:“潘伯伯好。”柳庆轩扶着白衣少年的肩膀说:“这就是犬子柳玉卿。来,见过你的法文老师鲍先生。”柳玉卿又向鲍国安鞠了一躬,说:“鲍先生好。”鲍国安学着课堂上教授们见学生时的样子点头说好,随即站到了柳玉卿的身边。柳庆轩说:“犬子的书房在二楼,你可以在书房上课,可以在小楼的客厅上课,也可以在湖心亭里上课。”“柳先生,我知道了。”鲍国安牵起柳玉卿的手问道,“你准备好法文课本了吗?”柳玉卿说:“还没有。选用什么课本,都由老师决定。”鲍国安说:“那我们现在就去福州路,买了课本再上课。”
柳庆轩吩咐管家派了辆车,鲍国安和柳玉卿很快到了福州路上。在商务印书馆的教材门市部,鲍国安挑选了一套教材后,柳玉卿又拿了一套。见鲍国安有些不解,柳玉卿说:“这一套是为我姐姐柳玉洁准备的。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能跟我父母说的,我姐姐也想去法国留学呢。”鲍国安哦了一声,有点喜欢这个待人和善的高中生了。回到柳家花园时,潘总办已经离去。柳玉卿如引导一个刚相识的伙伴般陪鲍国安来到读书的小楼,在客厅里布置了一个适合读书的角落。鲍国安走向老师的席位,紫藤覆盖的走廊里闪过一个曼妙的身影,随即那姑娘便走进了客厅。柳玉卿站起来介绍:“鲍先生,这就是我姐姐柳玉洁。”柳玉洁向鲍国安鞠了一躬,说:“鲍先生好,学校放了寒假,我也来学习法文。”“哦,很好,请坐吧。”鲍国安正了正金丝边眼镜,像一位有些道行的老师般打开了法文课本。
“林小姐,请慢走。”柳玉卿从轿车的车窗里探出手,朝人行道上的林馨如招了招手。见后者没有慢走的意思,他就下了车,跑到人行道上与林馨如一齐走。林馨如不大愿意搭理这个为人还算不错的柳公子,尤其不愿意在校区的过道上和柳公子并肩而行,后边还跟着辆锃亮的轿车,这太招人惹眼了。“听说你是鲍国安先生的妹妹?”柳玉卿好奇地问道,“你既然是鲍先生的妹妹,你也应该姓鲍的呀。那你为什么没有姓鲍而姓林呢?”林馨如说:“有必要告诉你吗?难道你是巡捕房的包打听?”柳玉卿笑嘻嘻地说:“一也真没有必要,二我也不是包打听。我只是好奇而已。”“为避免你好奇至晚上睡不着觉,我告诉你吧。”林馨如立定后说,“我和鲍国安可能是同母异父兄妹,可能是姑表兄妹,可能是姨表兄妹,还有什么可能呢?当时我人还小,被裹在襁褓中,不记得了。怎么样,你满意了吧?”“到底是什么妹妹,我更糊涂了。”柳玉卿搔搔脑袋说。
“不要这么喜欢打听人家的隐私嘛。”林馨如将一网兜书换了只手要走。柳玉卿说:“我可以送你回家,顺便认识一下鲍先生的住所。”林馨如问:“你今天对鲍先生这么感兴趣,到底是什么意思?”柳玉卿乐呵呵地说:“你不知道吧?鲍先生到我们家做了家庭教师,教我们法文。鲍先生的学问可好了,能写一手漂亮的斜体法文,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对时局的看法也很有见解。原先我姐姐只想听听的,可是一听就想接着再听。她现在比我还着急盼着礼拜六晚上和礼拜天下午早点到呢。”林馨如问:“你姐姐长得好看吗?”“什么叫好看,这太通俗了点。据我看来,全上海就她——”柳玉卿眉飞色舞地说着,突然意识到接下去的话可能会伤害这个平时看起来性格有点抑郁的林小姐,于是改口说,“全上海就她和你配得上漂亮和高雅这两个形容词。”“是吗——”林馨如注视了一会柳玉卿,说,“我同意你送我回家,我会带你看鲍先生的住所。但是你要介绍我认识你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