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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离旧历春节尚有几日,性急的孩子们已在弄堂口燃放鞭炮。那只是零星的乒乓声,算是为除夕将至烘托气氛。大人们挎着提篮忙着从菜场从店铺商行购买年货,家家门前屋后都挂出了咸鸡板鸭鱼干腊肉。过大年的气氛似乎也感染了居住于上海的洋人。他们不是如华人般大量采购食品,还是忙于置业。他们可能感觉到国际政治的风险正在积聚,散居于上海各处的法国侨民纷纷往法租界的核心区域搬迁。提早布局的怡和洋行地产分行抓住了此次商机。他们在法租界工部局往西越界筑路的两侧购入大片地皮,建造了许多法式别墅和新式里弄,而身逢其盛的鲍国安则尝到了什么叫业务繁忙。

上午售出两套住房,他先到宁波银行存了收到的两笔小费,然后才回怡和洋行总部大楼。鲍国安穿过大厅时,看到告示栏上有自己的名字,于是去财务部。领到一大笔佣金后,鲍国安再返回宁波银行存钱。多了一次往返,回地产行的时间就晚了。鲍国安推门而入时,买办江福生正在打电话找他。江福生放下话筒问道:“怎么回来晚了?”鲍国安说:“进楼看到财务部告示,领了钱又去银行存钱,所以晚了。”“最近收入颇丰呀——”江福生笑了起来,说,“晚上大老板还要发红包呢。快去打扮一下,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出席正式的晚会要着正装的。”

鲍国安道了声知道,回自己的写字间擦皮鞋,又洗脸刮胡子,往头发上抹发乳,换了衬衫打领带,穿上西装,对着镜子端详。镜子里反映出一个英俊的,充满了自信的脸庞,鲍国安对自己的相貌非常满意。当他再次走进上司的写字间时,江福生对他的装束打扮也点头认可。看座钟已指向四时,江福生便与鲍国安一起乘电梯下楼。到车库乘上别克轿车,开到外滩宽阔的马路上时,一束阳光照进车窗。鲍国安坐在副驾驶座上,从反光镜里瞥了眼被阳光照亮了的上司的脸。江福生并不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很难相处。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地产行的买办很热情地接纳了自己,有问必答,并以一位前辈具有的宽容和耐心传授入行的门道,放手让其独当一面。鲍国安于是对江福生充满感激。

司机摁响了喇叭。鲍国安看已到国际饭店,打开车门,恭候江福生下车,然后随上司走上台阶。怡和洋行的新年团拜会在新落成的国际饭店二楼大厅举行。临近年关,上海各分行的买办和帮办,还有长江流域各分行的买办和帮办应邀出席,这已成为惯例。当鲍国安随江福生乘电梯到达二楼,走进宽敞的大厅,二十来个大圆桌已坐满了人。他找着地产行的座位,很耐心地等待江福生向认识的朋友们作揖还礼后,才引领上司坐下。大厅里响起了掌声。总买办潘悦之陪着英国老板坐上了主桌。董事长约翰·斯各特难得露面,怡和洋行全靠总买办潘悦之支撑起整个管理体系。江福生与鲍国安附耳说,怡和洋行内流传着一句话,叫做可以没有英国老板,但不可以没有潘大买办。鲍国安听说过这句话,于是点了点头。他在转首寻找五金行的席位,见到了哥哥鲍国良,举手打了个招呼。

掌声又响了起来。鲍国安看到潘总办陪着董事长约翰·斯各特走到安有麦克风的讲坛前。潘总办道了开场白,接着请董事长致新年贺词。约翰·斯各特讲一段,潘总办翻译一段,满座就鼓掌一次。董事长讲完话,服务生撤去圆桌上的花篮,开始陆续上菜。菜肴是中式的,但各式洋酒一应俱全。待上了大菜,潘总办陪着英国老板到各桌敬酒。董事长和潘总办也向鲍国安敬了酒,并用中英文称赞了他,鼓励他好好干,还发给他一个红包。鲍国安是第一次出席怡和洋行的新年团拜会,他感到大厅内的气氛不错。他捻着薄而硬的红包,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乘着去洗手间的机会,鲍国安乘电梯来到顶层。他在僻静处拆开红包一看,里面装着一张董事长亲笔签字的贺卡和一张1千元的支票。今天真是发财的好日子!鲍国安还从没到过24层的高度。从这个高度看上海的万家灯火,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

鲍老太见林馨如提了一网兜的书回家,问道。“学校放假了,你回宁波过年吗?”林馨如说:“我不回宁波,就在上海和姆妈一起过。”鲍老太又问:“放了假而不回宁波,你父亲不会怪罪么?”林馨如顿了下说:“我算是出嫁了的人,回去也尴尬,留在上海过年算了吧。”鲍老太眼中充满了爱怜,说:“真是难为你了。有姆妈在,也苦恼不了你。馨如,我们也采办年货,就按宁波的习俗过年。姆妈还要教你烧几道正宗的宁波菜呢。”

自打鲍老太带着林馨如浩浩荡荡来上海成亲而被鲍国安拒绝,她便与林馨如在祥庆里单独过日子。每逢周末,鲍国良和陈婉芬带着孩子来请安,鲍老太随儿子媳妇回同庆里,吃了午饭即回祥庆里。鲍老太既喜欢热闹,又嫌人多烦琐,每周聚一次,正好遂了心愿。林馨如本来想住读,一则年纪大了点,二则圣芳济书院学生宿舍紧张,她只得每日走读。她自认为是鲍家的媳妇,早晚要和鲍国安成婚的,故鲍老太走到哪她就陪伴到哪。媳妇没娶成,鲍老太倒真似得了个女儿。而鲍国安则不同,他尽量避开林馨如,仍然住哥嫂家的亭子间。就是来祥庆里向母亲请安,也要派侄子鲍荣斌先侦察一番,知道林馨如不在楼下,他便踅进客厅与母亲说话。一听得二楼有了动静,他便找借口开溜。鲍老太知道儿子的这点花花肠子。她开导林馨如,鲍国安虽然是上海的摩登青年,但还有些孩子气,再过一年半载会好的。日久生情,好多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每次这样的谈话都以林馨如露出悽婉的微笑结束。鲍老太觉得欠着林馨如的情,觉得应该乘过年的机会好好调节一下家庭气氛。让林馨如展示一下妇德和才艺,更要让鲍国安知道林馨如的好来。

鲍老太叫来保姆,和林馨如一起将祥庆里66号打扫得里外洁净。她又挎着提篮带林馨如去集市买菜,去各店铺商行挑选年货。她讲解购物时买瓜看皮色的道理,又手把手教林馨如如何腌制腊肉、灌肉肠,炝蟹糊,甚至是如何做臭豆腐和各式卤菜。鲍老太买了许多上海的洋货,以林馨如的名义寄回宁波的林家。她看着林馨如的抑郁一点点化开,在将天井挂满各式年货的同时,脸色渐渐泛红,快乐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鲍老太甚至带着林馨如逛了一次南京路,着意观察那些大家名媛的冬季打扮。她为林馨如添置了同样的服装,让她过新年时穿,为得是给鲍国安一个惊喜,留下一个林馨如也时髦了的印象。

鲍家真正的过年是从鲍国良和鲍国安兄弟参加了怡和洋行的团拜会,第二天放假后开始的。午饭后鲍国良和陈婉芬叫上鲍国安,三人来祥庆里向母亲请安的同时,又请母亲和林馨如一起到同庆里吃年夜饭。鲍老太依旧坐在圈椅上,双手拄着拐杖问:“什么叫老家?”鲍国良估摸着母亲此话的含意,小心回答说:“宁波城里的老屋是我们的老家。”鲍老太又问:“那哪里是鲍家老屋?”鲍国良想了想说:“应该还是宁波城里的那些老房子吧。”“错了。”鲍老太微笑道,“父母在哪儿,哪儿就是鲍家老屋。现在你们娘住在上海祥庆里66号,这里就是鲍家老屋。所以这年夜饭要到这儿来吃。”鲍国良和妻子弟弟交换了个眼神,说:“看天井里挂满了年货,知道娘早筹划好了。听娘的吩咐,我们都过来吃年夜饭。

这么多人吃饭,娘怎么忙得过来?”鲍老太说:“让保姆过来帮忙,让阿贵父子做下手,由我和林馨如照看着,就是摆十桌八桌圆台面也是没问题的。”鲍国良说:“娘决定了,我们照办就是。要我们做什么,娘也尽管吩咐。”鲍老太说:“国安你怎么不说话?看你嘴唇一翕一翕的似有话要说,现在说嘛。”鲍国安红了下脸说:“娘和哥哥商量定下,我照办即是。”鲍老太说:“不要到时候没了人影,怪我和你过不去噢。”鲍国安说:“娘,不会的。”鲍国良说:“弟弟在洋行里做事,很得买办赏识,现在比我还红呢。”鲍老太说:“这些事按老规距,到时候再说。”一家人商议停妥,鲍国良打电话叫来保姆,又让徐阿贵父子做下手,由鲍老太指点着蒸煮起过年的大菜来。一台煤气灶不够用,鲍老太叫徐阿贵买了个煤球炉,放在披屋的屋檐下烧开水和蒸咸肉咸鱼之类的。林馨如在娘家是从不管这些事的。现在身份变了,且按鲍老太的意思要充分体现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惠,她于是戴上袖套,系上围裙,也学着切菜配菜炒菜……客厅和天井里洋溢起了一股过年的快乐气氛。

第二天上午,鲍国良在书房里算一年的流水账,陈婉芬忙着为儿女试穿新衣,鲍国安则在亭子间里按兄长的指点给各位上司和同僚写新年贺卡。而在祥庆里66号内,鲍老太正指点保姆和徐阿贵父子准备着年夜饭的大菜。弄堂里响起了自行车声,邮差喊有信,徐根福马上去信箱里取了信。他虽然在夜校补习文化,但还认不全信封上的字。鲍老太看是宁波林先生寄来的,就把信交给了林馨如。林馨如拿了信回房间,用裁纸刀很仔细地剔开信封。父亲在信中宽慰女儿说,世上事岂能尽如人意,人间情但求无愧已心。

吾儿在上海读书很好,要服侍好婆婆,待女婿高考得中金榜题名之时,在出国留学前一定要回宁波探视父亲。林馨如读了家信,想自己住在鲍家,有媳妇的名而无媳妇的实,乡下还以为她如何地好,不觉流下泪来。林馨如想今天过年,伤心落泪要招人嫌的,于是擦了泪水,补了点淡妆下楼。鲍老太还是觉察到了她的细微变化,问道:“哭过啦?”林馨如点了点头。鲍老太说:“国安的事我有数,娘自会替你作主的。现在让自己高兴一点,不要让下人看出东家的伤心来。”林馨如嗯了一声,仍然接手做前边的事。大鱼大肉全鸡全鸭都已烧好,焖在了蒸笼里。高汤焐在铁锅里。八样炒菜配好料,顺序排放在厨房的灶台上。按宁波乡俗捣制的年糕也整齐码在竹扁箩里……鲍老太巡视一圈,回房间念了好一阵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