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床后,罗泊迫不及待地窜到他的伯父面前报告:“小狗还没死!它从箩筐里爬出来了,撒了一泡尿,可是没有办法爬回去,我帮了它。”
罗想农正在刷牙,含着满嘴的泡沫,“哦”了一声:“你没有碰疼它那条腿吧?”
罗泊很委屈:“你既然把它交给我,就不应该不相信我。”
罗泊读小学四年级,功课比大学生还紧张,奶奶的去世给了小家伙一个绝好的暂时休读的机会。罗泊自己的理想是当个汽车修理工,专修高级越野车,这样的话,他可以不必像他的可怜的同学们一样,课余之外跌跌爬爬地上各种奥数和外语培训班,为考上重点中学重点大学熬白了少年头。
当伯父的罗想农觉得,小孩子从小知道务实是好事,可是因为务实而浑浑噩噩躺下来混过青春的话,那就成了不思进取,不值得肯定。他想他空下来要跟小罗泊认认真真谈一次话。指望罗卫星在他的几个儿子身上费心劳神,那是徒然,罗卫星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一团乱麻。
罗想农喝一口水,在口腔里转了转,连带着牙膏沫吐出来,再拿毛巾擦擦下巴,笑着在罗泊脑袋上胡撸一下。“说得对。”他说,“那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还要再喂它点药?”
“还应该再换一回绷带。”罗泊建议。
罗想农放下洗漱用具,找出昨天用剩下的消炎药、紫汞、纱布和消毒药棉,两只手抓着,跟随罗泊往院角的一个堆杂物的小棚子里走。天气其实够暖和了,可是罗泊还怕虚弱的小狗会冻着,很尽责地在箩筐周围布置了保暖用品,有一条草帘子,一条旧枕巾,两只杨云从前用过的棉护膝,还有一大团雪白的脱脂药棉,大概是从杨云的药箱里翻出来的。小东西看上去比昨天有好转,见到来人,努力把脑袋抬起来,哼哼了两声,算是打招呼。想必它已经决定认下他们两个做朋友。
“摸摸它的鼻子。”罗想农吩咐罗泊。
“为什么?”罗泊不理解。
“你摸摸。”
罗泊就伸手过去,小心摸了摸,回头向罗想农汇报:“湿的,还有点凉。它把脑袋扎进碗里喝水了?”
罗想农忍住笑,端详小狗的表面体征:“狗鼻子湿润,是表明它健康,身体机能正常。现在你可以放心,它肯定能活下来。”
罗泊盯住伯父的脸,眼睛乌溜溜地转动,寻思这个结论有没有科学道理。“奶奶告诉你的?”
“用不着她告诉,我当了她几十年的儿子,看都看懂了。”
罗泊接受了这个说法。“也是。就比如我,我不想跟我爸爸学油画,可我能看懂,他朋友的那些画,用了功夫的和应付差事的,我一看就明白。”
罗想农哈哈大笑。罗卫星的三个儿子当中,他最喜欢天真的罗泊。天真是人类最好的品德,从目光到心灵的透明,成年人无法模仿。
叔侄联手,给小狗清洗伤口,重新包扎,又掰着嘴喂下两片消炎药。罗泊征求罗想农的意见:可不可以喂它一根火腿肠?罗想农说,可以,前提是它有胃口。如果它不想吃,最好别勉强。
“这我知道。我讨厌别人强迫我,我也不会强迫别人。”罗泊一脸严肃。
之后,罗想农走出杂物间,在院里的水龙头下洗了手,走进三间正房中的堂屋。
杨云的小院子,格局是三间正房加两间厢房,再加一间厨房,一间厕所。正房很大,九架梁的结构,房间铺木地板,客厅青砖漫地,四壁打了半人高的护墙板,再往上白灰到顶,显得高而敞亮。后墙有窗户,透过毛玻璃,隐约看见屋后摇曳的竹影。春夏暖和的天气,打开这些窗,绿荫婆娑,一窗好景。砌这屋的人当初怕光线不够,屋顶另外还留了天窗。有阳光的日子,大束的光线从屋顶倾泻,早晨射向西墙,傍晚又移到东壁,金龙腾挪似的,将整个堂屋弄得生动无比。
堂屋大得有点空荡,杨云活着的时候干脆劈出一角,做了厨房,刮风下雨就用不着穿过院落往厨房跑了,落个方便。年纪大的人,生活上信奉的是实用主义。
罗家两兄弟回来奔丧,房间是这么安排的:罗卫星和苏苏住正房东头的卧室,罗江和玉儿住西间卧室。原因不说也明白,他们有女眷,女士优先。罗江和玉儿没领结婚证,不过在大家心目中,年轻人未婚同居也算是正常的事。剩下两间厢房,罗想农住一间,罗海和罗泊住一间。被褥床铺什么的,杨云已经早早备下。她生前一直筹划着让全家在这个小院里聚一次,过一个大团圆的春节,至少也是“五一”或者“国庆节”,却是阴差阳错的总没能实现。
这简直是魔咒:生前自己的筹划,却成全了死后家人的奔丧。
堂屋里供着杨云的遗像,像框前放四个果盘,一盘香蕉,一盘橙子,一盘苹果,一盘弥猴桃,色彩搭配和谐,这是摄影师罗江的杰作。果盘再前方,有个小小的香炉,黄铜的,昨晚已经被勤快的玉儿擦得铮光发亮。罗想农走过去,往香炉里插一枝笔芯粗细的香,拿打火机点着,退后一步,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罗想农并不相信烧香拜祖的玩意儿,他宁可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静默,手里端一杯清茶,目光虚空,遥寄思念。可是在遗像前敬香是本地习俗,别人安排了,他跟着做一做,也并不觉得别扭。
杨云的目光高悬在他的头顶上方,微微地眯缝着,嘴角的左边有一点点高,就使得左边脸颊的鼻纹略深一点,整张脸看上去不十分对称,并且带着一点嘲弄的意味。她的头发很短,梳向耳后,紧紧抿着,两边用很长的发夹别住,不允许有一丝丝乱发散落。这是她从年轻时候养成的习惯,从前给动物们做那些或大或小的手术时,披散的头发会碍事,动作起来不爽。后来退休了,她的同龄人也早就开始烫发染发了,她仍然保持当年的发型:剪短,借助发夹驯服。
如果杨云知道罗想农在她面前燃香拜祭,她会如何表示?嘲笑?不屑?装作视而不见?
什么都有可能。凡是罗想农做的事情,她总要反对,至少是不配合,这几乎就是惯例,罗想农早已经习以为常。这是奇怪的母子关系。
小时候罗想农怀疑过,他到底是不是杨云亲生的儿子?那时候他外婆还活着,外婆信誓旦旦告诉他,杨云生他这个头生儿子时,难产,折腾得死去活来。外婆说,到生罗卫星时,倒容易了,咕咚一下子,下个蛋一样。
外婆的话罗想农不能不信,小时候他是外婆带大的。
父亲生前劝慰罗想农:“别恨你妈妈,其实她心里是爱你的。”
罗想农真想对着父亲大笑出声。什么逻辑啊?心里爱着,而行动上排斥着?世界上有这样的母亲?
他拿杨云无可奈何。母亲就是母亲,无法选择。
而且,正是因为母亲对他的排斥,反过来成就了他对母亲的责任。他生活中的一切:读书,工作,婚姻……一切的努力,潜意识里都是为了得到母亲的一个满意的眼神。
母亲最终满意了他吗?母亲把他和罗卫星放在一起比较的时候,心里承认了他的优秀吗?他不知道。起码从遗像中看不出来。
罗江和玉儿双双进门,带进来一股食物的香味,芝麻香混合着油香。玉儿仍旧穿着那件鲜绿色的短款毛衣,衬得她的面孔红润娇艳。她手里拎了一只竹编提篮,篮子里一边排列着七八根黄灿灿的有婴儿胳膊那么粗细的炸油条,另一边摞着同样数量的撒满白芝麻的“蟹壳黄”烧饼。罗江敞着黑皮夹克的拉链,两手端了一只钢精锅,里面是大半锅浓稠的豆浆。为防豆浆溢出,他小心地架着两个肩膀,走路也撇了脚,姿态有几分可笑。
“吃早饭!”罗江快活地招呼他的伯父。“烧饼夹油条,再就碗甜豆浆,爽啊!我在南京做梦都想着。”
“南京街头也有。”罗想农走过去,拿起一只烧饼,嗅一嗅烤炉里烘出的芝麻香。
“那不能比。”罗江说,“南京的豆浆寡淡,油条是僵的,烧饼不酥脆。”
罗想农笑笑,奇怪这个在大城市出生长大的年轻人居然对乡村小食如此迷恋。血液里的思乡情结吧,他想。他拿起一只烧饼,掰开,小心不让脆皮掉落,然后把一根油条折起来塞进去。烧饼实在太酥,被油条一撑,眼见得就要四分五裂,罗想农不得不用两只手捏紧,像捏着美国街头“巨无霸”的汉堡一样。
“你先吃烧饼,我热一热豆浆。”罗江把钢精锅坐到煤气灶的火头上,拿一个漏勺慢慢搅动。玉儿手脚勤快地帮他做事:拿碗筷,拿碟子盛白糖,拧开一个“扬州酱菜”的玻璃瓶。
罗想农很感慨:罗卫星身边不是缺女人,是缺少长年持家的女主人,所以长子罗江练成了罗家的半个主妇:能干,顾家,好脾气。
“你爸爸呢?”罗想农望望东头卧室敞开的门。门里飘出来淡淡的香水味,还有热被窝、剃须水、皮鞋和旅行箱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练功呢。找了个好地方,后面竹林里。”罗江指的是苏苏。当演员的实在也辛苦,压腿,下腰,掰脚脖子,一天都不能荒。这种时候,罗卫星自然是要陪在一边的,不陪着就不是罗卫星了。
豆浆翻滚起来,雪白的泡沫沿锅边汹涌漫出,新鲜的豆腥味在屋里热腾腾散开。罗江赶快拧灭火头,泡沫很快沉灭。他首先给罗想农盛了一碗,滚烫地端到桌上。“你先喝,趁热。”他说。
罗想农没有推辞。罗江和玉儿是小辈,过分客气反而不像是一家人。
他的两只手里还捏着烧饼,所以只能用手腕处夹住碗,嘴巴凑上去,吹口气,撮了嘴尖,少少地喝一口。豆浆真是新鲜,掺的水也少,香醇浓厚,从舌尖一路滑到喉咙口,热乎乎地流进胃底,全身的毛孔在那一瞬间打开,发出欢乐的歌唱。
“嗬,舒服!”他赞叹。
玉儿劝告他:“最好等凉一凉。喝太烫对食管不好。”
罗想农听从劝告,把喝的享受暂时放一放,先对付烧饼和油条。
罗江趁机问了他一件事:“听说奶奶不愿意跟爷爷合葬?”
罗想农抬头看看他:“你们都知道了?”
罗江说:“只是我。罗海罗泊不关心这个。”他在罗想农对面坐下来,眼睛里多少有一点忧虑。
“这事没定。要等你麦子姑妈回来。”罗想农故意地轻描淡写。
“奶奶为什么这么做?”罗江追问。“她喜欢这里胜过南京?”
罗想农简短地回答他:“我不知道。”
“他们生前并不和谐,婚姻勉强,性格不合,这我是知道的。可是在爷爷的最后时光,奶奶尽了她的责任,可见奶奶又原谅了他。如果奶奶不愿意去南京跟爷爷合葬,那恐怕不是恨,是爱,她爱故乡胜过一切。”
“或许吧。”罗想农喝了一口凉下来的豆浆,把牙缝里的芝麻冲下喉咙。
罗江耸耸肩:“你没有说实话。你一定认为我的猜测很可笑。”
罗想农于是抬起头,很配合地冲着罗江笑了笑。
罗家园和杨云的婚姻,具有共和国建国初期的普遍意义。
个人的历史总是与时代应运而生,臣子或是庶民,无出其右。在建国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一切都是属于党的:肉体、精神、财产、荣誉……甚至漫长而不可知的未来。
二十岁的年轻姑娘杨云第一天到青阳县农林畜牧局上班的时候,心里惴惴不安。在那个工农干部无比吃香的年代,她的家庭出身令她羞耻。父亲患急性传染病死于抗战之前。母亲守着庞大的遗产把她和哥哥养大。如果事情仅限于此,那也罢了,解放后至多是没收财产,扫地出门。问题出在她的哥哥。那个长相俊美的公子哥儿,年少时缺了父亲的管教,十五岁开始抽大烟,泡妓院,拉帮结伙,霸占民女,打架生事,在青阳街上恶名远扬。青阳一解放,杨家少爷因为民愤过大被揭发出来,当即由军管会拘捕,戴上“地主恶少”的高帽子游了一圈街,拉到城外芦苇荡,一枪毙了命。
哥哥的被镇压,给杨云和她母亲带来的政治阴影,此后几十年中都难以消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