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家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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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3)

是的,杨云想念农校,想念有石灰粉气味的图书馆和乔六月的水稻地。她没有告诉罗家园,从儿子生下来之后,她一直在喝回奶的中药汤。她希望做完月子就回学校去。

身边这个黑头发红脸蛋的小不点儿,动不动把屎尿拉得一身,哭起来的时候皮肤皱成一只核桃,拳头高举,双腿乱蹬,声嘶力竭,仿佛明白了母亲从出生就是他的敌人。

也有的时候,他要讨好杨云,把脸蛋转到杨云一边,嘴角牵动,笑,还咂巴小嘴,做出寻找母亲奶头的姿态。

无论哭还是笑,杨云无动于衷。对于二十一岁的年轻母亲,孩子是被别人强行植入她身体的种子,借用她的器官,不由分说地长成一个婴儿。她已经逆来顺受地承担了这一切,对得起这个生命了,接下来孩子怎么成长,那是罗家园的事情。

心疼孩子的还是外婆。老人家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乔六月,但是她明白女儿对这场婚姻的抵触和抗拒。她想,杨云不喜欢孩子,是杨云还太年轻,年轻人总是怕拖累,到她再大个几岁,母性上来了,自然就回心转意了。母子连心啊,这是世上的老话啊。

老人家把米汤煮开,把奶糕调进米汤里,灌进玻璃奶瓶,再把孩子抱起来,朝嗷嗷待哺的小嘴巴里塞进那个橡胶奶头儿。孩子拼命吸吮,小拳头紧握着,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可怜的娃娃,落地还没有尝过妈妈的奶水味,以为米汤加奶糕就是他该吃的好东西。三下五除二吃饱了,外婆把他竖起来,轻拍后背,让他打出一个嗝,免得被漾在喉咙里的汤糕水呛着。外婆轻声安慰他:“可怜的孙儿,我的乖乖肉噢,妈妈以后会喜欢你的噢。”

老人家不会想到,杨云对这个孩子的敌意一辈子都没有消除,她没有一分钟一秒钟喜欢过他。母子俩的关系自始至终是紧张的,戒备的,彼此挑剔和计较的。

满月下床,杨云立刻要回农校,说走就走,儿子的哭声,老母亲的哀求,罗家园的不满,于她没有任何的干扰。

“儿子怎么办?可怎么办?”罗家园急得搓手。

“是你的儿子。”杨云无动于衷地说了一句话。

罗家园于是明白了,杨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无论他怎么努力,怎么赎罪,她都不会原谅。他最初进入她身体的,不是某个敏感的器官,而是一枚钉子,深深地钉进她的心里,使她耻辱,令她怨恨。

怎么办呢?既然钉进去了,就不能再拔出来了,非拔不可的话,将会是血肉迸溅,留下的那个血淋淋的窟窿无物可补。

罗家园局长可怜兮兮地说了一句话:“杨云,你以后会知道我好的。”

“谢谢,我不需要这种好。”杨云的回答简直要伤到罗家园的骨头里。

罗家园跟前跟后,看着杨云收拾衣物,几本书,简单的漱洗用具,打进她的紫花布包袱里。儿子在摇床里可着劲儿哭,大概是拉了大便,他们两个人都闻到了淡淡的腥臭味。杨云头也不抬地打那个包袱上的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儿子跟她完全没有关系。外婆出门去买菜了。罗家园看不落忍,自己走过去,解开襁褓,笨手笨脚擦儿子的屁股,换上新的尿片。

儿子依然在哭。也不知道是罗家园粗重的手脚弄疼了他,还是他压根儿不买罗家园的账。

“杨云,求求你……”罗家园把儿子抱起来,强行递到杨云手中。

也怪,小东西立刻转哭为笑,乌溜溜的眼睛紧盯住杨云的脸,两只脚在襁褓中一个劲地蹬,嘴巴里哼哼着,兴奋,还带着明显讨好。

“看看,到底是妈妈。”罗家园不无羡慕。

杨云一转眼,迅速地把儿子放进摇床中。刚满月的婴儿深感委屈,重新大哭。

罗家园长长地叹一口气。他可以在局里对下属们颐指气使,可是他拿做了老婆的杨云无计可施。

杨云独自搭乘小火轮到南通,雇了乡下人的手推车往王庄,再步行至农校。

王庄没有人等着她。那个穿紫红色卫生衣的笑起来眉眼花花的农校老师,他不可能知道杨云这一天会出现。

又是一个冬天来临了,田野里的晚稻和棉花刚刚收完,麦子种下去还没有露头,池塘水干了,塘底的淤泥黑得发亮,银白的芦苇花被风一吹,满世界都是飘舞的飞絮。杨云一连几天呆站在田头,想像乔六月挽着裤脚管从田埂上走过来的模样。

图书馆金老师发现了她的异常,悄声告诉她:“乔老师早就调走了。”

“真的啊?他去了哪儿?”

金老师耸耸肩:“组织上的事情,谁会跟我们说?是省里来调他的。好事啊,省城天地更大,一辈子在农校呆着也没劲,你说呢?”

杨云的两只手微微地发着抖。她把发抖的手藏到借书柜台下。

“多久的事?”她问。

“快一年了。你走不久他就走了。”金老师随手翻开一本新到的苏联小说,指着夹在书后的借书卡片:“瞧瞧,这是他最后借过的书,他的名字还签在这儿。”

杨云勉强笑着,从金老师手里要过那本书。“我想借。”她说。

她把书夹在怀里,一口气跑到校外田野,坐在田埂上。冬阳照耀着大地,满鼻子都是泥土的香味。真的是香啊!她想起乔六月说过的话:要找我,就到学校试验田。现在她坐在田头了,可是那个邀请她过来的人呢?

休学将近一年之后,杨云只能跟着低一个班级的同学上课,从解剖兔子和辨认牲口的生殖器官学起。课程是熟悉的,老师和同学却是陌生的。曾经教过杨云的老师也调走了,据说去当了地区畜牧站的副站长。在那个年代,仿佛到处都需要人,人被调来调去,今天在这儿,明天又到了那儿,都是常事。所有的人都没有家的概念,一切都要服从党的安排。

这么看起来,育种学专家乔六月被调去省城,也在情理之中。

杨云无牵无挂地投入学习。虽然是女生,但是她在全班同学中成绩优良。有同学向她讨教经验,她想也不想地说,因为她不谈恋爱。结果这句话成了农校的一个经典,老师们屡屡拿此话教育学生:瞧瞧,人只有一副心思,一心是不能二用的!

罗想农满周岁时,做父亲的喜滋滋带着他照了一张相,而后把相片寄给杨云看。“他能够从照片上辨认出你,很清楚地喊‘妈妈’。抓周的时候抓了一本书。你母亲说他将来是当先生的。”罗家园在信中简洁地写道。

杨云不无惊奇地看一眼照片。她想不出来自己跟照片上这个圆头圆脑的男孩子到底有多大关系。这个不请自来的生命,称得上残忍的扼杀了杨云刚刚萌芽的爱情,以及她有可能美好和浪漫的一生。

杨云把照片很随便地扔在箱子里,裹在补丁摞补丁的袜子和内裤当中。有时候急着找袜子,手伸进箱子翻来翻去,照片被揉出折痕,孩子的脸看上去四分五裂。

还有一次,她打开箱子时,同宿舍的姑娘眼尖,看到了照片,一把捞出来:“这就是你的孩子?天哪,他多可爱!”杨云笑笑,拿回照片,轻飘飘地又扔回箱子。

杨云从农校毕业回家,罗想农差不多快满三岁了。他穿着外婆手缝的背带短裤,裤子的一侧被铁钉之类刮出三角形的洞,外婆用一块花布头补上,补得很艺术,像是特地绣上去的花。一件蓝白条纹的圆领汗衫,领口毛了边,白底子也泛出黄色,小了一号,略带紧迫地套在他身上,大概还是去年穿过了一夏天的旧衣。白底黑帮的搭袢鞋干干净净,一望而知鞋子的小主人不是调皮捣蛋的货色。脑袋圆圆的,梳着老成的小分头,五官像极了罗家园:粗粗的眉梢上长出一个有力的三角,眼睛有一点点鼓,甚至左脸颊上也有个酒窝,不过不是枪伤,是小孩子才有的真正的酒窝。总体上说,他长得比同龄孩子明显高大,看人的时候总是微皱眉头,一脸严肃,显得有些早熟。在外婆的指导下,他会坐在小凳子上剥毛豆,会张开两只小手帮外婆绷毛线团,知道把自己脱下的鞋袜放整齐,甚至还能够认识十来个简单的方块字。

杨云到家时,外婆帮着从罗家园的自行车上卸行李,小想农一声不响地凑上去,抓住一只沉甸甸的网袋,脸胀得通红,要往家里拖。外婆大声称赞:“我们想农多孝顺啊,这点点小就知道帮妈妈做事了!”一边就朝杨云丢眼色,让她趁势夸孩子两句,母子联络感情。

杨云却一步跨上前,掰开孩子的手,把他拨到一边:“网袋里是书,拖坏了怎么办?”她的声音透出一种尖锐急躁,说出口的刹那,连她自己都意识到过份。

孩子不知所措地站着,绞着自己的双手,用眼睛去看一旁扶着车的父亲。罗家园沉默,仿佛在妻子和儿子之间,一时不知道责怪谁才好。

如此,杨云心里更加恼火。事情再糟糕不过,回家第一天,她就把自己放在了跟父子俩敌对的一面。此刻这两个罗姓男人的沉默,有着内在的巨大张力,将她罩住,盖严,令她觉得呼吸不畅。

这孩子到底像谁啊?杨云绝望地想。他才三岁,已经成熟得可怕。他知道用行动向母亲讨好,知道把委屈无声地传递给父亲,知道在母亲和父亲之间寻找平衡。你看他那双惊惶的眼睛,那副扁着嘴巴、鼻孔一张一张却忍住不哭的模样,哪里还有一点点小孩子的天真和可爱啊!

很久之后杨云才意识到,儿子这副闷头闷脑的性格,是从小跟随守寡外婆长大的缘故。老人家的逆来顺受、知人识事、勤勉操劳,影子一样投射到了年幼孩子的心上,让他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隐忍。跟这孩子在一起,杨云深感压抑。她本来就对他缺少爱意,如此一来,情感上更加疏离。甚至她每次跟孩子单独相处时,都憋不住有一种欲望,想要伸手打他一个耳光,把他打得哇哇哭出声音。

有利的情况是,杨云不需要为她和孩子的关系过多烦恼,因为她到家第二天就投入了紧锣密鼓的工作:农林局要给每个乡里都配备畜牧兽医站,杨云必须去到乡里做培训工作,速成一大批可以为牲畜们配种绝育打防疫针的技术骨干。杨云从毕业之初就成为权威,胡子拉碴的男人们一脸恭敬喊她“先生”,紧赶慢赶围着她打转,这使她很不习惯。开初她还脸红,要求别人喊她“小杨”,或者是“杨同志”,后来见人们不肯改口,也就惯了,默认了这个过于隆重的称呼。

整整两个月时间,杨云把青阳所有乡镇跑了个遍。兽医的需要量很大,因为国家一个劲地伸手向下面要猪,要猪肉,拿这些猪肉去跟苏联老大哥换钢铁,换发电站,换桥梁铁路和飞机大炮。新中国实在太穷,除了故宫里的宝物,能够拿出去跟人家交换的,也就是这些贱生贱养让人吃进嘴巴的东西了。

猪肉,猪肉!要多,要快!要更多更快!多少猪肉才能够换回来一座发电站呢?杨云不知道,她明白那是个天文数字,读起来舌头都没法打弯儿的数字。完成这些数字,她和她的同事们需要日夜不停地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