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D副局长回家,刘开强心情沉重,倒不是因为D副局长没有给他响亮的承诺——打心眼里说,他从来没叶春春那样的雄心与自信,要在波浪汹涌的机关去为命运博击,他自认没这份能力与运气。
他真正痛苦并后悔死了的是:那一刻儿,怎么就那么实心眼儿、当真去看D副局长的手机短信呢?看看D副局长后来的那个脸色!比外面那快要下雨的天色还要晦暗得多!唉,他这桩蠢事可以如此描述:一个不恰当的人,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与地点,做了件不恰当的事,从而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刘开强不怪别人,因为这还不算是初犯,他有过比这更严重的经验,他所气恼的正是:往事如鉴、往事如镜,他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就不晓得照一照的呢!
上一次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跟一个女子有关。
前面已经说过,在D副局长的生活里存有两个小小的憾恨。其中之一,便是恨太太没有样子、拿不出手、生活大大无趣。要用张爱玲那句话来说,这便是D副局长袍子下的小小“虱子”,虽无大碍,但的确如影随形,常令他搔痒不适。故而,也正是因为此,在某些事件上,D副局长是高度敏感的、也是极易失去免疫力的。比如女子。
不过,凭心而论,D副局长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是一个有些胆怯的人,还是一个对眼下的位子特别珍重的人,这三者相加,就好似隔了三重门、并竖起了层层藩篱,一般情况下他是根本不会偏离正道儿的。
可是,命中该的,总会有特殊情况。可不,就在D副局长最不戒备的时候,儿女情长那该死的妖娥子,算是趁虚而入了。
那女子,是“名人大酒店”的服务员。
要说服务员,唉,伺候人的小角色,各样的大场合里,一般人哪里会往眼里瞧、往心里去?可是巧了,这服务员碰巧就是D副局长的老乡——老乡这层关系啊,很怪,平常的地方里不显,但若往人堆儿里去,越是闹腾越是热火越是陌生的地方,老乡的口音就越是容易跳出来,何为?因为这个时候,众声喧哗之中,人其实最是孤独与脆弱,与故乡、与童年有一丝丝相关的东西,都会显得特别柔软而致命,一下子就能把人的心给绊倒……
碰上这老乡服务员的那个晚上,D副局长正喝得半高不高之际,眼见前面把杯换盏、人影晃动,一阵阵浮华笑语,加之烟雾缭绕,真有种茫然而不知身在何处之感,心中竟涌上一阵莫名的悲苦似的……
忽然听得耳边有人说:先生,要不要给您来杯加蜜黄瓜汁解酒,加点冰块儿?
这话,软软地飘到耳边,打了一个半圈儿,然后,极为妥贴地停在面颊上——虽是普通话的面子,可D副局长一下子听出来了,底子里是家乡话,原来这姑娘是个嫡嫡亲亲的家乡妹子儿嗳!
半醉不醉的人,往往特别胆大又特别迷糊,还份外的热忱多情。D副局长从难言的苦痛中抬眼一看,心尖子一下子就酸了:看看!这个乡妹子,可真亲切、可真纯美,可真让人想到小时候在家乡里无忧无虑爬树滚泥的那些往事!
“好的,那就来杯加蜜黄瓜汁吧!多谢你!”D副局长简直感动得要哭了,这一大堆人群里,只有她,知道他喝多了酒,知道他很寂寞,心里烧得难受,想吐,想喝冰饮料……多可心的个家乡人儿呐,简直像自己的亲亲妹子,要是她温柔的声音能常在耳边!要是生活里有这样的人在左右前后!
瞧,就这么的,在外人看来完全不足为奇的背景下,D副局长内心里的焦渴竟一下子给激活了、给唤醒了,他忽然发现自己多么可怜似的!还从来没有这么的感动过呢!还从来没有这样想疼爱上一个人、亲近一个人呢!
也就是从这个晚上起,自说自话、自我激励之下,D副局长心里就多了个软和处、多了个温情处、亦多了个得意处。只要是他主持的宴请,一律直奔那名人大酒店而去,一律指定要那乡妹子来服务,当着乡妹子儿的面,越发显得非常的成功人士,指点江山、坐拥财富……多年官场积累下的风度与见识,这下子终于有了舞台和观众似的,那种成就感与满足感,太愉悦了,人生多美好!
按说,这乡妹子倒也不是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况且,她见过最多的世面就是各式各样的官员以及他们的醉态和失态。可是呢,却很少有官员会当真注意到她,以那样一种老乡的身份,以那样一种怜惜的调调子,对她这般地看重,这般地示好,给她买项链与手袋,替她出房子租金,替她找领班调休息日,替她买回老家的软卧车票……
人啊,眼前亏不能吃,可眼前的好处哪儿能不吃。再说,乡妹子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个老乡官员,其实要求不高,就那么温柔地陪他说说话儿,衷心地表示敬仰他,他就心满意足、就热泪盈眶了,她能感到,他更多的似乎是一种心理上的需要,要个甜蜜温柔乡、要个红颜小妹子……反正啊,她背井离乡一人在城里打工,也并没有特别的出路,就这样儿吧,各取所需,互相暖和着,将来事情,将来再说,想了也没有用的……
总之,这D副局长与老乡服务员之间,夹真带假的,倒也算是心意相投,开始了那种关系了。说实在的,这种事情,现在算个什么呢,咱们身边,每天上演的类似情感剧,更热闹更刺激的,多了去了。可偏偏的,这事儿给刘开强知道了——事情弄成这样,就很讨厌了。
刘开强不舒服,D副局长也不舒服,连车子都坐得不舒服了。
也合该是天意。
通常的,D副局长从来都是单独跟乡妹子联系,哪里会劳动到刘开强,就算再信任他,也没有这个信任法子。可有天晚上,就在乡妹子那家名人酒店,D副局长喝得有点高,刘开强送了他回去,替他拿了礼品、拿了包一直送上楼,一直到他家的拙太太出来开门,像交接货物似的,把浑不知事的D副局长给交到终点。
按说,一天的工作就这么完了,没事儿了。可刘开强上了车,却总听得车上时不时有“嘀嘀”的电子蜂鸣声,四处寻摸一番,才在后座中间的凹缝里发现一个手机,D副局长的手机他是熟悉的、认识的,但这个,偏偏是个从没见过的,奇怪!手机上信号一闪闪,显示三个未接电话、两条未读短信。
刘开强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今天白天,这车给老左用过一次。管理局的机关车最近在排队做年检,准是他顺便带人了,人家又把手机给拉在这车上了。这都过去大半天了,人家准急坏了,还以为被我刘开强给昧下了呢。刘开强这个急!顾不上夜深,立时三刻把车停到路边,给老左打电话。
老左今儿不知替哪个司机的班,也还在一家饭店里猫着呢,他倒也反应很快:没错,老哥是顺带着送人了,两个人呢,是办公室姚主任的私活,我也不认识。这样,你把那手机翻开,瞅那未接电话,肯定是失主打来的,你回拨过去不就行了。
刘开强依言行事,拿着那手机照着未接电话回拨回去,是个女子接的,他还未开口呢,那头先撒起娇来:D哥哥你怎么回事儿哟,你不是说回家没意思的吗,不是答应等我下班的吗,怎么又跟司机走了,我在宿舍里可替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哟!现在来不来?来不来嘛?
刘开强吓得不轻,胡乱揞个键就挂了。浑身一阵冷汗。看来,这手机,是D副局长的,是人家另外一部手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单线手机、也可称为“小蜜手机”。
可现在被他刘开强知道了。
刘开强不敢向叶春春求助,这事做得太蠢了!也许叶春春会想出个什么高招,但在那之前,刘开强无疑先被骂得半死不活。算了,自己想办法吧。刘开强愁的呀,把车子靠在路边不停地抽烟,一根完了再续一根……
笨人到最后只好用个笨办法——他仍然把手机放到后座中间的凹缝里,只装着他从来没碰过、从来不知道似的。
到第二天早上接到D副局长送到单位,再回头一看,那手机,果真自动没了。可是,他知道,D副局长只要打开手机看一看,就算他不看,只要他回头跟那女子一碰头,就百分百知道,刘开强动过这手机了,还打了个电话,还听到了那些……
该死的,他知道了他不该知道的,他装着他从不知道,但D副局长知道他已经知道,可D副局长只能装作以为他不知道,而他,只好继续往下装,装着他不知道D副局长知道他已经知道……看得懂这绕口令儿吧!
可更可气的是,他刘开强今天,重蹈覆辙,又动了人家D副局长的手机,并看了那不该看的“天气预报”短信,虽然他装着他不懂,可人家D副局长知道他肯定懂,但两个人都得齐心协力装着,刘开强什么都不懂……多么狗屁的事情啊!
他刘开强就是个天生的尬尴人么,就该偏偏逢着尬尴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