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却扳过她的身子,柔声问,“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忍心和我生气?”殳懰转过身来,看看他,也许是因为生病,也许是因为劳累,真的更瘦了。眼角似乎还有了鱼尾纹。就连眼神都没有那么灵动了。便不再说话。只是投入他怀中,雍正小心地抚着她的肚子,“不只是我们两个人,还有‘他’,我要让‘他’从小就知道稼穑不易。”
两个人拥了片刻,雍正又道,“这本来就是大俗大雅的事。以后你也学织布好不好?我耕田,你织布……”他声音轻柔得像在讲美妙的故事,眼神也越来越梦幻。“我做农夫,你做农妇,穿上农人的衣服,亲自动手做这些事。再命人作画,把我们男耕女织的样子画下来,就叫《耕织图》。”
殳懰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看到了这幅画一样,心里无比地畅快,轻轻点了点头。哪怕真的这只是一场梦,也能带来片刻的美妙幻想。
第二天清晨,殳懰起床后来不及梳洗,立刻亲自到外面去看天气。天气潮湿阴冷,天空像一张含露欲泣的脸。等回来的时候,雍正已经换好衣服了。拉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怎么这样就出去了?别忘了你肚子里的‘小阿哥’。”殳懰抽出手本想伸臂将他合围起来,只是无耐肚子挺着,顶在他的腹部,只得侧身倚进他怀里,闭上眼睛,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我当然要先照顾好我儿子的阿玛。”雍正轻轻挣了挣她,笑道,“好啦。你乖乖地等着我回来。”殳懰却不肯放手,“如果你不带我一起去,我就不放手。”凭着赖皮的一招,她还是征得了雍正的同意一起去了先农坛。
到了先农坛,先要在神坛祭祀炎帝神农氏。然后特意换了明黄色龙袍,太常寺导引,到行耕耤礼的地方。雍正面南而立。其实耕耤礼毕竟只是一种象征性的礼仪,所以程序和步骤相当重要。而皇帝扶犁而走的动作象征的意味就更明显,也显得犹为重要。
首先就是鸿胪寺的官员唱赞。此刻在殳懰听起来真是无比的冗长。远远看去,雍正站在微微的寒风里,表面上完全是巍巍的帝王威仪,可是她却分明感受得到他的忍耐,是心里很强烈的感觉。
好不容易唱赞结束,户部尚书和顺天府尹上来晋献耕耤用的耒耜和牛鞭。接着在銮仪卫和太常寺的导引下,雍正下了田,他右手扶犁,左手执鞭,跟在耕牛后面。走得很慢,又似乎走得很吃力。户部侍郎跟在雍正后面,一边走,一边从另一人手捧的箱子里拿出种子来撒。走了三个来回,按照规矩,这便是亲耕结束了。可是不知为何,雍正好像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似乎又吩咐了什么。殳懰站在远处根本听不清楚,只能担心地瞧着他。这时跟在雍正身后的户部侍郎大声传旨,“皇上有旨,为彰显天子重农之本意,复加一推。”宣毕,雍正便又扶犁扬鞭地跟在耕牛后面向御田的另一头走去。殳懰没想到他在完成了任务的时候居然又给自己加重负担,便也顾不上自己已腰酸背痛,只是痴痴地努力瞧着远处的他。
复加的一推结束后,终于户部尚书和顺天府尹又从雍正手里跪接了耒耜和牛鞭。教坊司乐工唱起了《三十六禾词》。这时,雍正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但是他还不能走,不过他可以上观礼台。下面还有太傅、太保、少保、六部尚书、侍郎等等继皇帝之后下田亲耕。
雍正站在台上,往下面看,大臣们有礼有序地按照他刚才的程序在做,他嘴角微微上翘,背着手,出神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大臣们的亲耕也结束了。雍正很高兴,命去斋宫休息。殳懰也悄悄进去,找了一个地方站好。允祥凑上来,小声说道,“四哥脚受伤了,看你心痛不心痛?”
殳懰看他眉头紧锁,不像是假话,心里一颤,忍不住小声问,“怎么了?”允祥看看雍正,正在命给大臣们赐茶,谈笑风生。又小声说,“四哥不许声张,回去再说吧。”
回去哪有那么容易。雍正命在斋宫设宴,席间又是歌舞又是百戏。殳懰简直有点怀疑这种耕耤礼难道是一种娱乐?而雍正竟然还在席间执爵亲自去向几个特意赶来的熙朝元老劝酒。他那极富磁性的声音非常特殊,此刻也非常宏亮,她站在后边听得清清楚楚。而他那着明黄色龙袍的高大身躯也格外显眼,让人忍不住用眼睛追随他的身影。
谢天谢地,这一切终于结束了。好不容易登上了回銮的龙辇。一上了车,雍正才露出疲惫的神色,靠在车壁上,又咳嗽起来。殳懰跪在他膝前,伏身膝上仰视着他。好半天,雍正睁开眼睛,俯视着她,抚着她的脸,用低沉又有点沙哑的声音说,“明年我们就能去圆明园住了。你不用再被圈在养心殿这样的小地方里,到时候我们还有个聪明可爱的小阿哥,我们三个人永远不分开,你高兴吗?”殳懰点点头,她的喉咙哽住了,眼睛里盛了泪,经不起摇晃,她唯有伏下身,把头放在他膝上埋起来。他的心里也有许多的委屈,他也有许多的无可奈何,他也有遗憾。
等到一回到寝宫,殳懰迫不急待地服侍雍正更衣,脱靴,再脱掉织金缎缘边的素色白绫袜,仔细看他的双脚,左脚的脚腕肿得很粗了,大概是不小心崴了。触手一摸,脚不但肿,同时还像冰块一样冷,便伏在他身前,用手帮他焐了好半天才焐热,瞧着他疲惫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果然,这次躬耕让雍正的病加重了。好在可以连续卧床休息几天,有了很大的好转。但是他很快就闲不住了。一天下午,下起了雨,是那种油油的春雨,下得很活泼,让人心情很好。雍正穿着便服,临窗看雨。一边看,一边又停下来在桌子上铺的纸上写一些字。不然就是回头看看坐在一边看书的殳懰。
就在傍晚的时候,李六福从院子里穿过雨幕顺着窗下的廊子,低着头,躬着腰,用小步跑的进了养心殿,低低地叫一声,“皇上,西北有军报来了。”雍正立刻抬起头。殳懰也轻轻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静静地看着雍正。她心里在想,如果猜得不错,应该是年大将军的捷报。
雍正从李六福手里接过火漆封了的信封,挥挥手,李六福起身出去。他很仔细地打开信封,拿出里边的信纸。定定地看了看那上面似乎并不多的字。他看了很长时间,却低眉垂睫。然后“霍”地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的雨,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雍正向西穿过门帘,穿过后世以“三希堂”而著名的西耳房,再向南入穿堂,过恬澈门,进了养心殿的前殿。殳懰看到他一言不发便走,也匆匆起身跟在他后面,一起进了养心殿。
谁知雍正已经冲进雨幕中,在养心殿的院子中间站定了,仰天而视,淋漓尽致地感受着春雨。殳懰立刻也不顾一切地冲进雨幕中,向他身边走去。这下可把李六福、秋婵等人吓坏了,也纷纷冲了出来。
雍正却突然转身,双手一抄,抱起殳懰,两个人都湿透了,他的手臂紧了紧,把头凑近她,用嘴唇轻轻滑过她的脸,来到耳边,“朕,是大清的真命天子。”殳懰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也在他耳边说,“你也是我的真命天子,我只要有你就足够了。”
雍正抱着殳懰沐浴在春雨中,从容不迫地穿过雨幕走进养心殿。秋婵等人忙扶着殳懰去洗掉雨渍、重新更衣。太监、宫女们也一应给雍正递上毛巾。雍正却并不肯接来,任由面上雨滴流过,身上衣服湿透,一边往后殿走去,一边大声命道,“传朕旨意,命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即刻回京,朕要重重赏赐他。”
年羹尧的布置果然没错,大举进攻俘获十万敌众。至此,罗卜藏丹津只身逃往柴达木。奋威将军岳钟琪率精兵继续追剿贼寇。一举俘获了罗卜藏丹津的母亲阿尔泰喀屯和妹妹,还有其他的几个叛贼首领。罗卜藏丹津只有男扮女装才逃出去,丢了部落,丢了亲人,丢了族众,一人逃到了准噶尔。雍正年间的第一次西北用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和大获全胜的结果成就了一个美好结局。
此战之后,雍正对青海地区的漠西蒙古各部编定了八旗,重设佐领,完全与漠南、漠北相同。并且同时设置办理青海蒙古事务番子事务大臣,便是驻西宁大臣,以便于管辖青海的一切事务。从此后,青海完全归入朝廷的直接统辖之下。
宫里处处都传颂着年大将军的盖世奇功,传得神乎其神。年羹尧似乎一夜之间在宫禁里变成了一个神。而大将军的妹妹,皇贵妃年氏却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了。每当她走出储秀宫,在宫里的其它角落出现的时候,她都是直着身子,昂着头,目不斜视。也许是因为她爱穿花盆底而无法放松吧。
虽然在病中,又淋了雨,但是过了不多久,雍正的病却彻底地好了,所幸殳懰也并没有生病。
今天,在京的所有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全部都奉雍正之命出城去郊迎。偏偏又是个大风天,还是在城外,风大起来简直有风沙走石的场面。百官们等了差不多快一个时辰了,面前笔直的官道上还是空空如也,不曾见到一人一骑。等了久了又偏是这么个天气,难免心里不痛快,七嘴八舌的便有点压不住了。听起来好像都是在咒骂天气,实际上总夹杂着一些别的情绪。
怡亲王允祥没有骂人,他是今天来的爵位和官职最高的大臣,所有人都在看他的脸色。事实上除了雍正本人之外,差不多在京的官员今天都在这儿等着迎接得胜还朝的抚远大将军年羹尧了。允祥站在百官队列的最前端,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别人那么多小动作和杂七杂八的怪话,实际上心里也着实焦灼不堪,拧着眉瞪大了眼睛努力地想看到官道上更远的地方。其实允祥心里的不满并不见得比现场这些怪声怪气的官员少。他倒不是怨雍正给了年羹尧这么大的恩典,让他带着王公和文武百官来郊迎。要怨就怨年羹尧,既知这是皇帝的隆恩就应该格外巴结才成,没想到他要拿这么大的谱。
“来了,来了。”终于有眼神极好的人喊出声来。百官队列里便是一阵骚乱,并不是谁都见过年羹尧。几乎人人都踮足伸颈,想快点看到这位威镇西陲的年大将军究竟是如何的样貌。允祥听到身后的骚乱,猛然转过身来,狠狠地向百官扫视一遍,队列里立刻安静下来,人人都回归了站位,不敢再出声音,全都做出规矩的样子来。等允祥再转回身来时,果然官道上黑压压的一片已经缓慢有序,从容不迫地走近了。
慢慢就可以看得清楚。年羹尧全身甲胄,骑着一匹浑身毛色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只一只手适意地提着缰绳,面色却轻松平静得如同春来踏青一般信马游缰而至。年羹尧身后是同样身着甲胄骑着骏马的副将、参将等人。这些人却和年羹尧面上表情完全不同,眼里全是新奇和兴奋。
显然不管是等着郊迎的百官还是远道而回的将士,都已经看到了对方。年羹尧一众人等已经差不多快要走到允祥等人面前,速度便慢了下来。年羹尧身后将士纷纷下马。年羹尧却毫无要下马的意思,依然是缓缓纵马而来。待走到近前的时候,郊近的官员齐声贺道,“恭迎抚远大将军”,便一齐行了请安礼。唯有允祥等少数几个身份贵重的宗室王爵没有行礼,但是毕竟也是站在地上的。
年羹尧其实也早看到了允祥,他早年间曾经来往于雍正潜邸中,与允祥本来是十分相熟的。只是那时候他只是雍正的旗下奴才,与允祥自然也是主奴关系。若论起来,年羹尧这次平定青海至少要有允祥一半功劳。否则就算再有奇巧计谋,后方的军费、粮草、战马、兵器等供给跟不上,照样打不了胜仗。
年羹尧心里稍一犹豫,手里的缰绳却一松,就这样昂然坐在马上看也不看持礼的百官便已经纵马跃入了城门内。百官惊得说不出话来,全都抬着头看允祥,允祥面上不作色,只是抬了抬手,示意百官起身。允祥并未说什么,但是看着年羹尧的背影,心里着实不痛快。
已经进了城的年羹尧心里本来还有一丝犹豫,现在却完全得到了肯定。身后一名副将跟上来悄声问道,“大将军,刚才那打头儿的可是怡亲王殿下?”年羹尧“嗯”了一声,没说别的。副将又问道,“听说怡亲王殿下是皇上最宠信的兄弟?”年羹尧听到这话面上稍做轻蔑之色,有些半阴不阳地道,“怡亲王这个人,是得了圣祖爷的济。不过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话里的意思好像是说允祥不过是仗着宗室的出身,是先帝的皇子而已,否则并无出众之处。
副将也听出年羹尧的意思,难免奉承道,“就算是康熙爷的皇子又怎么样?先前的抚远大将军十四爷是康熙爷的皇子,如今大将军不是就继了他的任,大将军这次打了胜仗,倒把十四爷也比下去了。”
年羹尧听了这话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但是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舒服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