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里,雍正挑灯未眠。殳懰几次从梦中醒来都依稀看到他仍然坐在窗下的条山炕上,伏在炕桌上批奏折。等她早上再起来的时候,除了她自己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早已经是人去屋空了。
等到梳洗好了,忽然宫女来禀告,说怡亲王福晋来了,心里顿时一喜。自从再度进宫,就再也没有单独见过温惠,没想到这时候她来了,这是难得的机会。在养心殿还与长春宫不同,史无前例的寂寞,找个人说话很不容易。
温惠进来时,完全是一副命妇打扮,很隆重。彼此相知多年,从主仆到姐妹再到妯娌,已经很熟了。殳懰自己着常服,笑道,“我简慢了。”温惠笑道,“什么简慢不简慢,两个人说说话要紧。”殳懰吩咐人上好茶来,然后便命人退出去,好两个人说话。
“你怎么忽然来看我了?”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是万岁爷让十三爷带我一起进宫的,说让我和你解解闷呢。”“十三爷也来了?”殳懰问道。“来了啊。在东暖阁和万岁爷正在议事。”温惠回答。然后站起身来往窗外看了看,没什么人,便问道,“听说十四爷回来给万岁爷找了好多麻烦?还在太后那里闹了一场,带累了你?”
按说这是极其机密的事,不知道温惠是怎么知道的。这话是不好传的。可是既然温惠问了,殳懰便也不瞒她。只是说道,“我倒也没有什么。只是十四爷……”她忽然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她不想再说那些纠缠不清的事。
温惠也不好再问,两个人沉默了一息,温惠叹道,“十四爷倒没什么,只可惜有人总是不肯安静。”
殳懰想起那日里在永寿宫允禵说过的话,似乎是颇有悔意。看样子也是琴瑟不能合鸣之故。不由得叹道,“都是我的错,真不知道当初是为什么。不知道让她和十四爷在一起是对还是不对。”
温惠一提起汪夏涵就有点来气,不免假以辞色,“只说是读书多的人才明理,可是也不知道我们这个十四福晋是怎么读的书,真是在哪里搅得哪里就要乱。”回头想想还真是这样,从四阿哥到八阿哥再到十四阿哥,无一不是如此。殳懰笑道,“你呀,这张嘴,真是越来越不饶人了。”
温惠却收了笑容,正色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受。不过,你也不要难过了。皇上对你的事真的不是不放在心上。皇上也有自己的难处。不说别的,这些日子就是为了太后也让皇上伤了不少神儿。”
殳懰心里认同,口里却不肯服气,打断她,“这个还要你告诉我,我不知道吗?反正就是我自己没有难处罢了。”
温惠轻轻一叹,“看看你的急脾气。你想我是怎么知道的?还不是十三爷告诉我,让我来劝劝你。皇上心里想的都告诉了十三爷。今天叫十三爷进宫来也是为了商量你的事。”
特意叫了允祥来原来竟是为了商量自己的事,这让殳懰不免有点惊讶。忍不住问道“商量我的什么事?有什么好商量的?”温惠却不肯细说,只说自己也不完全明白。
到了晚膳时,李六福亲自来请,说皇上有事找格格,请格格去东暖阁。心里既疑惑又期待地去了。刚一进去,便看到地上一只绒布做的黄色小老虎,头上用朱笔写了大大的王字,像小猫般大小,一摇一摆向自己走来,神情煞是可爱。而小老虎的背上还驮着一个长长的纸卷。那小老虎竟然像只活物一般,似乎眼睛还会动,忍不住蹲下身来,伸出手将它拿起来仔细看。这小老虎不知道竟是用什么原理做的,能够自己走路,实在看不出玄机。真是让人大为讶异,又很爱不释手。
再看小老虎背上的纸卷,用一根红绳缚在身上。抱着小老虎站起身来,将纸卷解下来,展开一看,竟然是雍正的亲笔,“封乌梁海氏为养心殿御前女官,正一品夫人,钦此。”乌梁海便是殳懰的姓氏。顺治时世祖章皇帝曾经想设女官,但是最终没有实现。缘此先例,雍正和怡亲王竟然想出了这个办法,给她的身份做了一个安排,真算是费了心思了。这样便可以不用分宫别居。殳懰惊讶之后便心里很感动。
抬头忽见李六福领了养心殿所有的太监、宫女都统统站成几排,对自己行礼,齐声道,“给娘娘道喜。”
再一转脸,便看到雍正站在一边,背着手,眼睛里似乎含着笑意,看着她,却向李六福道,“娘娘赏你们每人一个如意荷包,双份儿月例银子。”李六福又领人谢赏,便退了出去。
雍正走到她身边,从殳懰手里拿了那只小虎,仔细看了看,然后又递还给殳懰,轻声说,“你就把它当作我吧。”
也许这个安排并不合适,也许有很多的疑问,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一个唯一能看起来两全的方法。
仁寿太后病重,除了雍正之外,皇后乌喇那拉氏还有年贵妃、齐妃、熹妃、裕妃等也免不了要日日来请安。殳懰是天天跟着雍正一起来定省的,这样倒避开了和后妃们在太后处遇上。
仁寿太后本有三个儿子,除了早夭的圣祖仁皇帝第六子不算胤祚不算之外,现在至少还有雍正和恂郡王允禵两个儿子。对于太后的病情最关心的除了宫里的皇帝后妃之外,就算是恂郡王府了。雍正已经命人去宣召如今在圣祖仁皇帝陵上监督陵墓的工程的允禵回京。这几日里恂王府的嫡福晋汪夏涵自然也免不了在这个时候经常要进宫来给太后问安侍疾。
年贵妃每天早上都必定要来长春宫给太后请安。虽然太后从来没有见过她一次面,但是这是必要的规矩。对于她自己来说,这也算是一天当中一件可做的事。自从上次雍正从储秀宫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翻过她的牌子。既不召她去养心殿,也不来储秀宫。后来兰玉对主子禀明了其实殳懰那天已经在储秀门内看到古柏树下发生的一切,伤心决然而去,年贵妃心里有一种快意恩仇的感觉。本以为事情当有个转机,但是没想到雍正从山陵回来之后就给了殳懰一个名份,此外再也没发生任何她希望看到的事。
年贵妃听着自己的花盆底在青砖上敲击出清脆的声音,感受着和风暖暖,旭日初升的情景。一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忽然想起一句诗来,心里默念着,“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在这深宫之中四季的变化并不能给她带来敏感的视觉冲击,甚到激不起她任何的兴趣。因为这些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反正每天的日子都是差不多相同的。可是当这句诗在心头被轻轻吟咏起的时候,忽然特别地向往宫外的生活。甚至心里有点后悔,如果当初没有嫁到雍亲王府,那现在的自己过得又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走到长春宫门口,跟着她的兰玉眼最尖,悄悄俯耳道,“娘娘,恂郡王福晋也来给太后请安了。”顺着兰玉示意的地方一看,果然是汪夏涵,穿着米白色的素服,带着两个侍女,在两侧高高的朱红宫墙衬托下走来,显得格外的清丽。
年贵妃犹记得当初在长春宫里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这些年来一个在雍亲王府,一个在十四贝子府,共同进宫的时候也不多,几乎就没有怎么见过面。再见面时都已经从垂髫少女变成绿树成荫子满枝的妇人了。
汪夏涵走近了向着年贵妃肃了一肃。这倒让年贵妃有点惊诧,忙伸手来扶她,“福晋礼重了,不敢当。”汪夏涵笑道,“彼此身份有别,贵妃娘娘倒不必过谦。”
两个人一同在长春宫门口请了安。太监自然禀报进去。太后也照例不预传见。这样的请安不过是个过场而已。
汪夏涵这才向年贵妃笑道,“多年不曾见过,贵妃倒还是旧时模样,颜色不曾减得一分,想来必得皇上圣宠。”这话倒勾起了年贵妃的心事,忽然觉得寂寞无边,很想找个人聊聊天。便趁便邀请,“福晋若是不急着出宫,不妨到储秀宫里去小坐一刻,我们也算是故人了。”
年贵妃既是储秀宫一宫的主位,又是储秀宫里唯一住着的皇妃。汪夏涵来访也算是难得有客来。穿过永巷,穿过重重宫墙,从长春宫到储秀宫,汪夏涵忽然有一种恍惚的感觉。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放弃,那么今天正位储秀宫的贵妃就很可能是她,而不是这个后来居上的年氏。如果真的是她的话,关于当今皇上和殳懰后来的这一段情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发生了。
进了年贵妃的寝宫,汪夏涵稍一留意,看看陈设的青铜古鼎、碧玉盘、墙上的展子虔《游春图》笑道,“贵妃娘娘这里铺陈得倒雅致,皇上看了必定很喜欢吧?”
年贵妃一边吩咐人送茶和干果碟子来一边道,“皇上喜欢不喜欢就不得而知了。反正皇上基本不踏入我这储秀宫一步。”
汪夏涵故作不解,笑道,“您是和我说笑话吧。娘娘如今和当年基本没有什么不同,还是楚楚可人,颇有韵致,在后宫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还生了皇上最喜欢的八阿哥,母家还有年抚台和年制台这样的两位哥哥,凭谁去说都是圣眷优隆啊。”
“福晋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年贵妃仔细打量了汪夏涵一回,先吩咐殿内服侍的人都退出去。这才道,“记得当初在长春宫里初相见,福晋就是个绝美女子。如今看福晋的形容,一定是极得十四爷爱重的,还是那么明艳之间摄人魂魄。我哪里比得了福晋,就算是娘家圣眷再隆也和我一点关系没有。不过是在这深宫中锦衣玉食地打发日子罢了。”
这话倒让汪夏涵也有点出乎意料,想不到她如此心灰意冷。便安慰道,“贵妃可别这么说,外面人都说您得皇上专房之宠,连连诞育皇子、皇女,皇上一定也看重贵妃。”
年贵妃听这话,忽然笑道,“外面人哪里知道这深宫里的事,不过是有的没的胡猜罢了。福晋你也是聪明人,我告诉你也不妨。因为你那位闺中密友,皇上如今嫌恶我得很哪。”
汪夏涵假作不解,问道,“娘娘说的是谁?”其实她心里早就明镜一般。
年贵妃讪笑道,“还有谁。就是如今住在养心殿的那一位。”
汪夏涵恍然大悟一般,假意劝道,“贵妃说的是她呀。如今她已经得了这样的地位,也该知足了,难道还会碍着贵妃的事吗?”
年贵妃心里陡然想起雍正几度说了伤人心的话,这才让她绝望至极,所以才会早产,致使九阿哥福沛夭折。脸上蓦然恨恨的,“并不是她碍了我的事,大概是她觉得我碍了她的事吧。”
汪夏涵看她的神色不对头,知道年贵妃已经新仇旧恨都勾起来了。劝道,“贵妃也不必过于介意,说起来您是有所不知,当今皇上在登极之前就和这位格格情根深种了。如今皇上登了大宝,待她也自然比别人不同。在皇上心里,她本就是无人能及、无可替代的。娘娘还是不要和她一般计较了。”
年贵妃听了这话黯然神伤,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掩饰着用银叉子从果碟子里叉了一块蜜饯放进口里慢慢嚼着,只是格外的用力,又好像是在回味着什么似的。半晌才道,“不知道我哪里不如她,偏偏就没有她的福气。”
汪夏涵看她如此顾影自怜,也并不打断她的思绪。只管饮茶,润了润喉咙。好似无意道,“这话从何说起。贵妃也是知书识礼的世家出身,并不是寒微门户的女子,一定读过三国,岂不知,‘既生瑜,何生亮’?娘娘也不必多疑,当年瑜亮之争一时难分高下,待到周瑜早夭便尽是卧龙天下。”说着站起身来笑道,“我在这里待久了怕有不便,就跟娘娘告退了。”
年贵妃听她最后这几句话,心里颇在感触,倒是觉得新鲜。正要想着往深里再说几句,不料汪夏涵便要告辞,又不便强留,只好由着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