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六年春末,李光地已经七十六岁高龄了。在这个已经带来了夏天气息的晚春早上,他在午门外下了轿。
望着面前高大壮阔的午门箭楼,李光地吩咐自己的随从在这里等候,他要去朝见皇帝。年轻的随从答了一声“是”,又实在忍不住问道,“万岁爷不是赏了老大人紫禁城骑马么?老大人身子又不舒服,怎么还要自己个儿走进去呢?”
李光地一边环顾着四周一边叹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说着便步履蹒跚地向里面走去。他是来向康熙皇帝辞行的。穿过午门,过金水桥,过太和门,再穿过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然后过乾清门,直到乾清宫,这段路对于李光地来说确实不近。尤其是在他如今病体沉重的情况下。
这段路数十年来,他走了多少次,已经数不清了,但是直到今天再次踏上这段路的时候,他好像仍然像第一次一样对这段路有好奇感。
这一路上,李光地走得很慢,时不时地停下来多看几眼,似乎要把一路的景物都映在脑子里一样。
好不容易走到了乾清门,终究还是脚一软,身子便倒下去。忽然不远处大步走来一人,叫了一声“师傅”,便一把将他扶住。抬起头来一看,竟然是四阿哥和硕雍亲王胤禛。
李光地被他扶着勉强站起来,叫一声“王爷”,又笑道,“老了,老臣这回是真的老了。”说着仍然挣着要给四阿哥请安。
“师傅,保重。”四阿哥却用力拉住了他。他也知道李光地这半年来毒疮又复发,几次病危,已经是跟康熙皇帝请求了致休。如今大概就是来辞行的。
李光地忽然笑了,拍了拍四阿哥扶着他胳膊的手臂笑道,“王爷,老臣虽然不在都中,但是对都中的事也略知一二。老臣只盼着四爷百尺竿头更尽一步。”
四阿哥知道李光地虽年迈致休,但是他与康熙皇帝历经了几多波折的君臣之情极为深厚。尤其至晚年,君臣之间相待也极为坦诚。康熙皇帝每有要事,必然咨询李光地。李光地每为康熙皇帝谋划也必然是极为诚恳。所以如十四阿哥胤禵一般希望和李光地结交的皇子是大有人在。
不过,有传言说李光地曾在皇帝面前推荐过八阿哥胤禩,不知为什么又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忽然想起自己幼时从李光地读书时的情景来,便笑道,“您是我的启蒙恩师,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把李光地送到乾清宫门口,命人进去通报,四阿哥便出宫去了。不大功夫儿,李六福便从里面小跑出来。这一次,他没有开玩笑,立刻便上来扶了李光地进去见康熙皇帝。
李光地也没有推辞,被李六福扶着进了乾清宫内,一眼看到康熙皇帝便要跪下来请安。康熙皇帝却亲自上来扶住了他,“光地,起来,起来。”说着向李六福挥挥手。李六福知道这君臣二人有重要的话要说,便带着人悄悄退了出去。
李光地站起身,康熙皇帝命他坐下。他仔细凝视着面前的皇帝,他刚刚追随这位皇帝的时候,他还是个偏偏少年,如今数十年弹指一挥间,皇帝也老了。
“皇上就立储一事数次征询臣的意见,臣一直未言明。如今臣就要辞皇上而去了,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日,今冒死为皇上畅所欲言。”李光地不等康熙皇帝问,便先开了口。
康熙皇帝也知李光地已病重,自己也是高龄,又正值病中,难免物伤其类。但是立储毕竟是大事,足以抵挡一切的伤感,镇定下来道,“卿但说无妨。”
李光地此时也静下心来,整理思绪,欲把几年来心里想的都说出来。“皇上,臣以为,施政当看时下局势,宽严互以济之。当宽则宽,当严则严,不能一概而宽,也不能一概而严。严猛过后当由宽仁来抚慰民心;宽仁日久当由严猛来肃清积弊。自我朝太祖高皇帝奠定基业,太宗文皇帝开疆拓土,世祖章皇帝定鼎天下,皇上您肃清宇内,赢得四海升平、九州清晏已久矣。承平日久当于安乐中思忧患,于守成中思变通。后继者如能悟得于此才是真心为皇上计,真心为大清计。”
说到此,李光地看了看康熙皇帝,是似有所动的样子。跟了这位主子几十年,他知道康熙皇帝是能听得起去臣子的逆耳忠言的。不过,今天他说的话还不仅止于此。
“臣抖胆冒死再进一言。皇上的继任者如能变通,史书记皇上必是启一代盛世;如皇上的继任者只知守成,史书记皇上必是开乱世之端。”李光地跪下奏道。
这话已经说得太露骨了。意思就是说本朝由于皇帝过于宽仁,所以虽然有了四海升平却也积弊丛生,只有后继者大胆改革,清除弊政,史书上才能保得了康熙皇帝为一代圣主。
康熙皇帝面上一寒,沉吟良久。确实没有哪个皇帝能听得了这么直白话。李光地跪在地上虽然身上已是汗透重衣,却仍然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康熙皇帝的背影。
康熙皇帝毕竟不是常人,良久转过身来,笑道,“光地,朕的皇子里,你看中的是谁?”
李光地暗中松了一口气,回奏道,“臣不敢代皇上择储,皇上看中的是哪位阿哥?”
康熙皇帝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四阿哥和八阿哥谁堪此重任?”
“做皇帝首先要上对得列祖列宗,下对得起子孙后代。不需沽名钓誉,但要勤勉务实。”这话就已经很明白了。
康熙皇帝站起身,其实刚才李光地说的“皇上的继任者如能变通,史书记皇上必是启一代盛世;如皇上的继任者只知守成,史书记皇上必是开乱世之端。”已经打动了他。思索良久道,“卿之言虽逆耳,确实是为朕计议。”
李光地已经挣扎着跪下来。又奏道,“臣还有一言上奏。皇上有诸皇子数十人,如今年长者数人,这都是皇室血脉。将来虽只有一人能登大宝,但孤掌毕竟难鸣,只有诸位阿哥兄弟协力,才能保得大清鼎盛,才能代代传承。望皇上促成诸位阿哥兄友弟恭,少生嫌隙。”
这一番话也正是康熙皇帝的心病。忍不住亲手将李光地扶起,叹道,“肯为朕做万世计的,也只有卿之一人了。”
李光地此时已经眼中有泪,“臣如今抱病已久,这一去又山高水远,真不知还有没有福份再见皇上一面。”说着已经是失声痛哭。
果然,李光地去后不久便殁。
夏天,康熙皇帝从宫内迁到了畅春园。
四阿哥已经暗中接到了年羹尧的密报,说三阿哥胤祉的门人孟光祖居然结交到了年羹尧那里,送了不少礼物,又对年羹尧大讲自己的主子如何博学多才、仁义睿智。
就在四阿哥着恼的当儿,康熙皇帝却特召四阿哥去畅春园蒙养斋。这蒙养斋就是三阿哥胤祉带着人修《古今图书》集成的地方。
其实四阿哥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只是不知道皇帝怎么偏偏选了在这里见面。请了安,康熙皇帝指着一位身材颀长,精瘦的老者向四阿哥笑道,“这便是陈梦雷先生,如今跟着你三哥修书。”
四阿哥知道,康熙皇帝曾给陈梦雷提过“松高枝叶茂,鹤老羽毛新”的联句,很赏识他。便笑道,“久闻先生之名。”
康熙皇帝一边打量着各个伏案而作的修书文人,一边看了看随行的三阿哥胤祉笑道,“你那个门人孟光祖的事朕已经知道了。他在外面打着你的名号招摇日久,虽然你并不知道,终究还是于你的名声有损。”又向四阿哥道,“你这三哥,是断断不会有派人结交外臣的事。”
四阿哥想,这事明明是真的,皇帝又何须隐瞒呢。说起来还是护着三阿哥。于是只当不在意,笑道,“三哥整日里忙着修书,对属人管束不力也是有的。”
皇帝忽然招呼陈梦雷,半开玩笑般笑道,“梦雷,朕这个三阿哥整日里和你在一起,他有什么事你是知道的,日后若有人说皇三子纵着奴才结交外臣,你可要与他做个旁证。”
尽管陈梦雷笑着答应,在场的人也都当作玩笑。但是这事还是很快传出去了,只说康熙皇帝有意择皇三子为继,要不然不用如此爱惜他的声誉而公开回护他。
不过,这事还不算完,康熙皇帝很快又下了旨,恢复八阿哥胤禩被停掉数月的俸银和俸米。并且派了太医去给胤禩瞧病。
康熙五十六年七月,策妄阿拉布坦派出了另一支军队由策零敦多卜统领,出兵西藏。康熙皇帝命此时驻守在青海的西安将军额伦特和侍卫色楞会合,一同抵御策零敦多卜。而策零敦多卜却已经先一步攻入了拉萨,杀了拉藏汗,囚禁了六世****,完全控制了西藏。
皇帝任命了富宁安为靖逆将军,傅尔丹为振武将军,同时命祁里德协理。然后随时准备进攻。可是康熙皇帝还是没有指命一位统帅。
十二月,皇太后病逝。皇太后并不是皇帝的生母,她是顺治皇帝的第二位皇后,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但是她和皇帝之间的母子至情却超过了血缘关系。当七十七高龄的皇太后病重时,康熙皇帝身系西北军事之忧,同时自己也重病在身两月有余,却不顾一切地为皇太后侍疾。当皇太后病入弥留,仍然执着皇帝的手无语凝咽,最后崩逝而去的时候,六十五岁身染重病的康熙皇帝伏地而恸。
这是四阿哥很痛苦的一段日子。康熙皇帝近来对哪个皇子都恩宠有加。护着三阿哥胤祉是很明显的,对八阿哥胤禩也明显回心转意。因为胤禩在病中,命四阿哥去探望。四阿哥尊旨而行,但是却莫名其妙地又遭了斥责,说他置圣驾于不顾,心里无君无父。在别的皇子都得到温语褒奖或是仁慈宽慰的时候,四阿哥很冤枉地得到这样的结果可想而知是什么心情。
但是,这还不算完,不久,太后大丧一出,康熙皇帝又派了四阿哥差事。派他主理皇太后丧仪。四阿哥没有发任何怨言,只是日日早出晚归。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只是不同的是,在为孝惠章皇后主理丧仪的时候,他可以借着这个因由极尽哀痛,将心里的苦恼情绪可以随之流露而出。
对于此时的四阿哥来说,不知道前边是什么,也不知道这等待有多久,这样的日子真是难以承受,简直就是考验一个人的毅力。
大丧过去之后,偏巧戴铎又来信,说想要去做台湾道,那里可以屯田练兵,算是给主子找了条后路。
那一夜,四阿哥读了戴铎的信后,在太和斋一个人呆了很久才回到了西院。他看起来特别的疲惫,任由殳懰带着丫环给他换衣服。然后靠在床头,闭着眼睛,半躺半坐,似乎没有了一丝力气。
不能预知自己未来的四阿哥,也许在现在的他看来,他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付出了太多的努力。但是努力似乎没有用,他并没有得到回报。此时的戴铎却提出谋求台湾道以图后路。连戴铎都生出了这种想法,可想而知四阿哥该是多么的郁闷。
四阿哥的一情一痛殳懰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虽然帮不了四阿哥什么忙,但是她在心里与他一同默默承受。这就是他要承担的宿命,只要这样的他才是胤禛,离开了这一切,他也不再是他了。
四阿哥过了一会儿睁开了眼睛。殳懰柔声劝道,“很晚了,休息吧。”
四阿哥没说话,却起身来下了床,一边吩咐“去拿点酒来。”已经自己在案几边坐下了。
殳懰看着他,没有提出反对。不愿惊动别人,想了想自己这里也有戴铎送来的荔枝酒,味道恬淡,正合适。便亲自动手捧了一小坛来。
取了平时喝茶用的五彩小瓷钟,此时便用这个来喝荔枝酒。斟满了一钟,全是莹莹的粉色,荔枝的香甜气息扑鼻而来。双手捧于四阿哥,他接过来,一饮而尽,又把杯子递还给殳懰。殳懰只管一杯接一杯地斟了来。四阿哥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一坛酒喝光了,平日里颇有海量的四阿哥却已微醺。站起来,走到窗边。殳懰过来扶他。他忽然转身用手臂揽住了她的腰,睁大眼睛看着她问,“你还相信我吗?”
殳懰点点头,“你说过,一定要相信你。”
“跟着我哪里都会去吗?”
“会去。只要和你在一起。”他是她心里最珍贵的,为了他还有什么不可以?
四阿哥抱紧了她,殳懰也回抱住了他的腰,柔声道,“去睡吧。明天什么都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