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也有筵宴。殿内,首先设的是康熙皇帝的金龙大桌,然后是皇子、王公、额驸、台吉以及一二品文武大员的宴席。殿外前檐下左右两侧是各部院尚书、侍郎以及左都御史、副都御史等的宴席。另外,一二品以上的世爵、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大臣等的宴席也都设在丹陛之上。丹陛之下的蓝布幕棚里便是三品以下文武官员的宴席了。
雍亲王胤禛坐在自己席位之上,一眼便瞟到了远处一席上年羹尧也赫然在座。年羹尧如今是四川巡抚,官居二品,所以也可以敬陪末座。偏是年羹尧也向雍亲王这里投注了目光,似有所悔又似有所愧,只看了一眼便缩了回去,不自在地跟同一席的另一位一品大员闲聊起来。胤禛心里更是不痛快起来。
康熙皇帝在这种大宴的时候是很少食用什么东西的。他已经走到了四阿哥胤禛这一席。自从大阿哥胤禔被禁,二阿哥胤礽被废后也禁在咸安宫中,三阿哥胤祉就成了目前在外的最年长的皇子。这个时候自然代表弟弟们向父皇敬酒。
康熙皇帝看看这一桌团团而坐在成年皇子们,又看看胤祉,笑道,“三阿哥,你是最像朕的,朕今已寿至六旬,但是还有心愿未能完成,你可愿意代父了了这个夙愿?”
这是殊宠,胤祉自然要巴结。便奏道,“但有君命,臣不敢辞。但有父命,子也不敢辞。请父皇吩咐,子臣一定竭尽全力。”
康熙笑道,“好。朕明日要在畅春园专为你设一个蒙养斋。就命你带人在那里修书,修成一部集古今之大成的书。盛世文章,这是千古功德,你不要负了朕的重望。”
本来先是康熙皇帝一句“最像朕”,就引了多少人心里的遐思。没想到康熙皇帝居然给了胤祉这么大的殊荣。胤祉心里自然是既意外又惊喜,叩谢道,“子臣一定尽心尽力,绝不让父皇失望。”
四阿哥胤禛表面上不露声色,实际上心里却是有些失望的。本以为今天只有自己获了殊荣,不想这么快三阿哥胤祉便又成了重所瞩目的中心。八阿哥胤禩却好似轻松了很多,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礻我在一边挤眉弄眼。
康熙皇帝又把这一席的皇子们环视一遍,忽然走到十四阿哥胤禵身边,笑道,“十四阿哥,你的福晋刚刚给朕进了一幅百寿图,写得一笔好字,可并不输于你啊。”胤禵掩不住的欣喜,却谦恭回道,“父皇过奖了。字如何且不说,也是她对父皇的一片孝心。”
康熙笑道,“好。她是有福气的人,你也是。”说着又看了看诸皇子笑道,“老十四也是吾家之千里驹也。”胤禵笑道,“父皇过谕了。子臣定不负父皇所望。”
这话引得诸皇子又是心里一阵波澜。尤其是八阿哥胤禩,听康熙皇帝赞了汪夏涵又赞胤禵,渐渐眉头微蹙起来,连胤禟和胤礻我也冷眼瞧着胤禵,胤禵却似全然不知。
康熙皇帝的本意是赞了每个皇子,让大家都心里平衡一下,多看别人的优点。但是他左一个“最像朕”,右一个“千里驹”,反倒让诸位皇子们心里都不痛快起来。
这次万寿节确实算是旷典,来叩贺的人也多。康熙皇帝几乎是挨着一席一席地亲近所有的大小臣工。各位皇子们也都趁着这个时候与外臣沟通。
看着十四阿哥胤禵对李光地行礼,赶着叫“李师傅”,九阿哥胤禟忍不住向八阿哥胤禩道,“八哥,老十四可不是以前的老十四了。是谁教得他也懂得尊师重道了。李光地教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他们读书的时候,老十四才多大,就轮得到他叫师傅了?”胤禩看着胤禵没说话,心里忽然涌上了汪夏涵和他在明德园最后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其实四阿哥胤禛的心里也并不怎么痛快。来给康熙皇帝叩贺万寿的不只有在职的官员,连一些被革退的也不远千里进京来贺寿。这里面就不乏原来的太子党、八爷党。诸如劳之辨、王鸿绪这样的人。康熙皇帝竟然都给他们官复原职。本来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很有希望了,如今看来还是圣心难测。
太和殿的筵宴举行了差不多快要两个时辰才散。散席之后王公大臣们都出宫去了。诸位皇子有的年幼未分府的便回自己住的北五所等处;有分了府的累了一天出宫去的;也有进内廷去探望自己母妃的……
八阿哥胤禩一个人顺着永巷往咸福宫走去。咸福宫的位置在内廷西六宫里又比较偏僻的地方。从太和殿一路过来,人声渐渐稀少。与前朝的繁华盛典比较起来,这里恍如隔世。许是内廷里的筵宴还不到散的时候,难得皇太后高兴,后妃命妇们也就多陪着皇太后看一会儿戏,说说话。东、西六宫各宫的主位,妃嫔们还未回到自己的宫内,所以西六宫一带也就人烟稀少。咸福宫自从良妃殁后一直空置,此时更是宫门紧闭越发显出一派凄凉意来。
胤禩走到咸福宫门口,呆呆望了望宫门。忽然觉得自己的额聂此时就在里面,也许是累了正在休息,所以宫门紧闭。宫女们怕惊忧了她,所以不敢发出任何的响声。他走上前去,站在门口,用手轻轻抚着朱红的宫门。似乎只要他一推门马上就可以看到额聂亲自从里边走出来,对他笑脸相迎。想想额聂居一宫之主位,他常日里来请安时的快乐日子真的就一去不复返了,心里不觉得又是伤感。直到现在他都恍然觉得额聂并没有真的离去,不能适应这个事实。
唯有在这个曾经的感福宫里,在额聂面前他才真正地得到过快乐。因为曾经在这里,让他的心有所依托,也有人真正地疼惜他。眼里湿润起来,却仍然轻抚着那宫门不肯离去。
良久才转身。转身之际眼前豁然眼前一亮,看到殳懰正从长春宫外走来。走到咸福宫门前,殳懰也看到了胤禩。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失意、伤感的样子。当他看到她走来的时候,似乎一瞬间还有一丝慌乱,是怕她看到他眼底闪亮的东西吗?她立刻就明白了,胤禩又是在这里睹物思人。良妃逝去已久,也难为他还挂念得这么深。
胤禩似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先打招呼,“格格怎么不陪着太后听戏,一个人在这里?”
殳懰看他如此挂念良妃,觉得他倒真的是重情重义的人。便不似往日一般对他冷漠,笑道,“密嫔娘娘小恙未愈,皇上和皇太后准我来探望。”
胤禩又笑道,“今日四哥献给父皇的那件别出心裁的寿礼,想必是格格亲手制成的吧?”
殳懰笑了笑没有说话。
胤禩却走上两步看着她。殳懰探望过密嫔之后,密嫔知她高烧不退,看着她服了康熙皇帝和太后赏的成药,又命她在承禧殿原来的闺房中小睡了一会儿。睡罢药性发散之后感觉好了许多。尽管已经重新梳妆又重新匀了脸,但是毕竟还在病中,面上萎顿之色犹存。加之接连十数日几乎夜夜无眠地赶工给康熙皇帝编织毛衣,严重缺少睡眠,现在再怎么用胭脂水粉也掩饰不了稍青的眼圈和水肿的眼袋,看起来又好像是刚刚哭过一般。
“你过的不好,是不是?他待你不好么?”胤禩看着她轻声问道。
这是殳懰不愿意承认,也始终不肯相信的。如今经胤禩这一问,还是勉强争辩道,“那日在琉璃厂你不是看到了吗?我们还不算是夫唱妇随么?”
胤禩却并不认可她,“我看到的只是你,不是他。那一****看到你那么开心,我心里也觉得欣慰。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他如你一样开心。如果你真的过得好,怎么会……”胤禩口里说着,忽然抬起手来极轻地抚向了她的面颊,“这么憔悴?”他似乎怕弄痛了她,不舍得用力。
殳懰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她并不习惯除了胤禛之外其他的男人对她做出如此亲昵的动作。胤禩的手扑了空,在空中停了一下,不肯再相强于她,便放了下来。
“我过得好也罢,不好也罢都是我自己的事。我和他又能走到哪一步这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无论如何,都该自己承受。”她愿意为自己的选择承担所有的后果,却不愿意看着别人对她的选择说三道四。
胤禩心里一痛,动容道,“我真的这么让你难以接受吗?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你为了他受这么大的委屈。”
殳懰反笑道,“八爷当真是在说笑话么?你我之间何来所谓的接受不接受?如果我真的是个朝三暮四的人,恐怕我在八爷心里早就一文不值了吧。我也并没有受委屈,只要是他给予我的,我就算再苦也心甘情愿。”
胤禩心里似乎是一块石头击中水面一时卷起千重涟漪,然后又一沉到底一般。他如今方才明白,真的还有他无论怎样努力都得不到的。良久忽然问道,“你也会亲手制了那样的衣服给他穿,对不对?我是没有这个福气的。”
殳懰转过头去向前廷望去,不知所云地答道,“也许吧。”
就在她一望之际,忽然发现昏黄的斜阳下,四阿哥胤禛正立在一片朱檐重户之际面色清冷地望着他们。当她看到他的时候,他并没有走上来,只是决绝地转身而去。是啊,他这样爱面子的人,如何肯在这个时候与胤禩相见呢。想来他心里一定是误会了,可是她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他站的那么远,根本听不到她和胤禩说了什么。心底里近乎于绝望,她是没有办法把握他的。真正是一颗灰尘落在了心底,吹也吹不得,掸也掸不得。
不想让胤禩也知道了,轻轻说了一句,“八爷,福晋也许还在等着你呢,回去吧。”
雍亲王府里人人都觉得王爷在皇帝的万寿日得了好彩头,应当高兴。合府里大概也准备着要轻松下来庆祝一下。可是事实恰恰和大家想的想反。自打万寿那日回府之后,接连着数日雍亲王胤禛都没露过笑脸。除了殳懰谁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可是殳懰并没有去解释,总觉得不管解释什么都好像是事后狡辩一般。她也不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就真的那么需要她现在这么主动去解释吗?
接下来的日子四阿哥都很忙碌。又是一连数日不得见面。终于在一天晚膳的时候王府里的一大家子人聚齐了。四阿哥眼袋肿肿的,眼圈发黑,也许是这一天过于疲劳,虽然没有明显发怒的痕迹,但是更让人觉得是带着怒气。人人都小心谨慎,唯恐出了差错,连一向有点没分寸的侧福晋李氏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失了尺度。殳懰也只当是没有她的事一般,只管向王爷和福晋请了安。大家都坐定了,静悄悄各自用饭。
刚吃了几口饭,忽然坐在福晋和耿氏之间的年姝莹站起来,捂着心口急向外走。立在她身后的淑莲见状竟然也眼高于顶地急急就向往外跟了去,嘴里只叫着,“侧福晋走慢点,别闪了身子。”
李氏看了看出去的年姝莹和淑莲,张了张嘴,又看了看雍亲王,什么都没有说。钮钴禄氏面无表情,耿氏更是低头不语。
胤禛脸色铁青,屋子里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福晋刚一张口要叫住淑莲回来问话,忽然胤禛抓起桌上的茶碗啪地一声摔到了地上。刚刚站起身来,却偏巧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厮捧着一只小坛子进来了。看到此时情境,这小厮也愣在当地,不知所措。
胤禛沉着脸问道,“这是什么?”小厮看他脸色不善,小心翼翼地答道,“回王爷的话,这是荔枝酒,是戴先生孝敬王爷的。”
这下彻底激怒了胤禛,飞起一脚便把这小厮踹倒在地上。大声喝问,“你是谁的奴才?你眼里还有没有我?难道谁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翅膀硬了就想高飞了?我告诉你,四爷拿着你的小命就当是撵死一只蚂蚁。四爷让你上天你上得了天,四爷要是想让你入地,你就得跌入十八层地狱……”
看他气得青筋暴跳,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落了下来。小厮早吓得匍匐于地上。在座的人也都吓得不敢出一声。可是这话骂得蹊跷。单单是一个小厮误拿了一坛酒来也不至于把四阿哥气成这样。也不会是为了戴铎。如果是因为戴铎犯不着现在发作。
偏这时,跟着淑莲又返回来。只能说这丫环昏了头,看到这情境不但不知退避,反倒是一副很傲气的眼神扫了一眼地上跪着发抖的小厮,然后朗声说,“回王爷,年侧福晋不舒服,请王爷去看看。”
听得一个“年”字,四阿哥刚刚平抑一些的怒火又被挑起来,一个冷冷的眼神扫过来,抬腿便踢翻了椅子,声音却格外地低沉,“拉出去仗毙。”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淑莲这才回过神来,身子一软,跪下再也起不来了,“王爷,冤枉,冤枉啊。”只是磕头求饶。
福晋上来扶着四阿哥,“王爷息怒,别气坏了身子。”李氏、钮钴禄氏、耿氏垂手侍立一边。殳懰也站在一边,不知道四阿哥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年姝莹才发了这么大的脾气。更不知他那一番话里有话又说的是自己还是年姝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