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当此君臣利害之关,终身荣辱之际,奴才虽一言而死,亦可少报知遇于万一也。谨据奴才之见,为我主子陈之……”
胤禛就着灯光,一口气看了下来。整个书启里戴铎用了绝对的部分来表达他认为主子在这君臣利害之关,终身荣辱之际应当如何自处。戴铎很详细地提出了主子应当如何面对和自己相关的各种关系。包括:和康熙皇帝的君臣父子关系;和诸位皇子的兄弟关系;和诸多臣工的关系;和王府属人的关系。这可以说是一个很详细又完备的策略。
胤禛将书启放在桌上,仰身靠于椅背之上,双手微微搭着圈椅的扶手,眼睛却还盯着放在桌上的书启不肯将目光移开。戴铎这人其实缺点很多,比如有时候目光未免短浅,再比如做事情没有韧性……但是这一封书启却着实让胤禛心里受了不小的冲击。
自从太子胤礽再次被废之后,他心里就一直有一种隐隐不可发作的情绪。直到今天看到戴铎的这番话白纸黑字地摆在自己面前,与自己的心境合二为一的时候,他才蓦然发现自己已经非常清楚地看到了未来要走的路,并且已经站在了这条路的起点上了。
他又拿起书札,上面有几句话格外地惹眼。“处英明之父子也,不露其长,恐其见弃,过露其长,恐其见疑,此其所以为难。处众多之手足也,此有好竽,彼有好瑟,此有所争,彼有所胜,此其所以为难。而不知孝以事之,诚以格之,和以结之,忍以容之,而父子兄弟之间,无不相得者。”这几句话完全暗合了他的心思。尤其是孝以事之,诚以格之,和以结之,忍以容之,几乎要让他击节拍案。不过,自己心里的想法绝对不足为外人道也。哪怕是戴铎也不行。这种重要的关口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慎之又慎。一着稍有不慎,则满盘皆输,这倒是极为值得忧虑的事。看来要好好叮嘱戴铎。
想到这儿,胤禛坐直了身子,慢慢提起笔来,在戴铎的书札上批道,“语言虽则金石,与我分中无用。我若有此心,断不如此行履也。”
看了看,顿了一下,又批道,“况亦大苦之事,避之不能,尚有希图之举乎?至于君臣利害之关,终身荣辱之际,全不在此,无祸无福,至终保任。当但为我放心,凡此等居心语言,切不可动,慎之,慎之。”
写罢又仔细看了看,才将书启又封好了。
殳懰回到卧室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胤禛回来。便随手拿了本书来看,直到看得困倦了,还无动静,便洗漱完了躺在床上准备休息。朦胧入梦的时候,又是脚步匆匆,知道是胤禛回来了。殳懰现在已经可以听出他的脚步声了,总是又急又重。以为他刚刚从东院年姝莹房里回来,便躺在床上假寐不理他。
走进卧室的时候,胤禛的脚步似是有意放轻了。轻轻走到床头,在她旁边坐下来。等了好半天没有动静,殳懰忍不住睁开眼睛。他正低头在看着她。看到她睁开眼睛,笑道,“我还没来,你就睡了?”不知为什么,觉得他很开心的样子。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殳懰仍然躺着没有动,只是看着他。胤禛看了她半天,没有说话,忽然伸出手,摸着她的脸。然后便躺在她身边,从后面贴着背,密密实实地抱住了她,两个人就这样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醒了,床上已经没有人。只是书房里似乎透出隐隐的灯光。想来胤禛正在研究那些资料。蒙古各部的情况,各部与清朝的关系,是很复杂的问题,想来也够他一受的。躺着没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身的。只是想到以后这样挑灯不眠的夜在他可能会成为一种习惯,忽然觉得心里愀得紧紧的。
雍亲王府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原以为出了长春宫,不必囿于那一方天地,可以自由许多。可是唯有到了雍王府才知道,那不过是一种幻想。甚至雍亲王府里的日子还不如在长春宫。
在长春宫里殳懰是来自漠南蒙古喀喇沁的多罗格格。第一得康熙皇帝爱重,第二皇太后也是漠南一族,第三又有密嫔这样得宠的妃嫔照顾。不管怎么说,这几人都是护着殳懰的,和她并没有直接矛盾。甚至连德妃也和殳懰并没有直接的矛盾。所以殳懰在宫里也算是风光占尽,不敢有人小瞧了她。
可是在雍亲王府里情况就大大不相同了。王府里的绝对主子自然是雍亲王胤禛。但是还有福晋乌喇那拉氏;侧福晋年姝莹、李氏;格格钮钴禄氏、耿氏,这些人和殳懰如今同是王府姬妾的地位。这其中如果有人得之多一分,其他人必然要得之少一分,所以矛盾是不言而喻的。
殳懰觉得每天的日子过得实在是无聊。胤禛当然也不可能日日、时时、处处地陪着她。不过眼看着康熙皇帝的万寿节就要到了。这时候雍亲王府里热闹起来。因为要准备敬献给皇帝的寿礼。寿礼的礼单早就写好了,按礼单准备好的礼品已经陆续送进府里来。不过,现在看起来无非都是一些必要的寿桃、寿面以及皇帝喜欢的日用品。但是这其中却缺少那种真正能够打动皇帝心思的礼物。
二月中旬的一天,殳懰按惯例早早起床,准备梳洗过后就去给福晋乌喇那拉氏请安。秋婵刚刚吩咐人用铜脸盆去端了格格的洗脸水来,一转身便看到雍亲王胤禛已经装束整齐一个人从院门外匆匆走进来。秋婵忙迎上来,先请个安。
“格格起身了吗?昨晚睡得还好?”胤禛并不急于进去,在房门口停下脚步。一边问秋婵一边向屋子里望去,恐怕殳懰未醒,惊了她。
“回主子,格格昨夜睡得好。已经起来了。”秋婵口里应答着已经将房门推开,让了胤禛进来。料着王爷这么早来必然有事,所以自己退了出去,把门关上,在外面守着。
此时晨曦初露,房里还未大亮。殳懰穿着鹅黄绢质里衣,散着头发,正坐在窗前的妆台下。她一手握着发端,一手拿着一把象牙阔齿梳在通发。窗外不甚明亮的朝阳将浅浅的光映在她的脸上、身上,给她原本慵懒的体态和娇憨的神气又添上了一种温温润润的清新。好像是上好的美玉无论如何也不能被遮掩了由内而外发出的光彩。胤禛轻轻走进来,不经意地一抬眼,看到这一幕便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站在门口的花盆架下,摒息凝神地注视着。
直到过了半晌,殳懰忽然发现屋子里毫无动静,这才想起来洗脸水还未送来。恐误了给福晋请安的时间,放下梳子站起来,叫了一声“秋婵”,回身却忽然看到胤禛正痴立在门口望着她,先是一惊,回过神来便是薄面微嗔的样子,略略一福,淡淡地道,“这么早王爷从哪里来?”
感觉到她这含而不露的略有不痛快的样子,胤禛却并不生气,反而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走上来,圈了她盈盈一握的纤腰,眼睛睨着她,低声调笑道,“你这算是为我吃醋吗?是不是怨我昨夜未来冷落了你?”
殳懰本来心里确实就不痛快,听他这样问,也不肯抬头来看他,两只手只捞着自己的发绡用手指绞着玩儿,回道,“反正受你冷落的也不只是我一人,何苦还要再来单问我?”
听她这样说,胤禛竟微微叹了口气。殳懰从来没有听到过他叹气。正要抬头看他时,胤禛忽然重重地拉了她一把,同时飞快地半蹲下身子,将肩头送到她腹部。殳懰失了重心,站立不稳倒在他肩上,“啊”地一声惊啼。胤禛却并不理会她,站起身来,肩上负着她,走到床边身子一躬,伸出双臂护着殳懰的背部,将她仰面轻轻甩落在床上。还未及起身,胤禛已经欺身上来,两个人四目相对,殳懰再也无处可躲。
胤禛低声道,“你瞧瞧我这眼睛。昨夜在书房里几乎彻底未眠,一大早来瞧你,你倒并不领情。”说话间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
殳懰轻轻捧了他的脸笑道,“让我瞧瞧。”仔细一看,果然眼圈微青,眼袋也肿肿的。低声笑道,“是我委屈你了。”
胤禛却瞧着她转瞬微微一笑,探上来用唇轻轻摩蹭着她的唇,低声问道,“可怎么罚你呢?”说着便要吻上来。
殳懰酡颜如醉,却左躲右闪,一边笑一边轻声哀告,“好哥哥,我再也不敢了。饶我这一次吧。”胤禛此时却极为任性,不肯停下来,笑道,“饶你一次容易,也要让你记得牢些。”
殳懰急中生智,忽然问,“既是一夜未眠,这么早又是这个打扮,要去哪里?”殳懰眼尖,早就看到他刚刚进来时并未着亲王冠服,只是穿了一件极平常的栗色宁绸袍,未戴帽子,身上也并无任何昭示身份的配饰。而且虽然面色略有憔悴,却已经结辫修面,修饰得非常整洁。
胤禛听她这一问,便翻了个身,索性也躺在床上和殳懰并肩而卧,这才正色道,“父皇的万寿节就在近前。寿礼已经准备了一些,可是还没有一件能让我满意的。今天要把这件事想出个眉目来。”
他撑起身子,看着殳懰,柔声道,“你进府的日子不短了,我百务缠身,总没时间陪你,今天就带你出去走走。只有我们两个人。”
这倒让殳懰得到一个意外惊喜,想象着外面种种好玩的事情,心早就要飞出去了。笑道,“多谢,多谢。”
两个人立刻从床上起身。殳懰唤了秋婵进来,服侍着梳洗了。便和胤禛一同出了府去。要去的地方是琉璃厂。
也许是因为被压抑得太久了,殳懰今天觉得心情格外的好。一路上坐在轿子里都是微微地掀开了窗帘向外张望,不肯再转身看胤禛一眼。琉璃厂在宣武门外,要说其实距离雍王府也不算太远。这地方本是前朝烧制琉璃构件的官窑,所以叫琉璃厂。但是到了本朝,由于附近多有宝刹、会馆,所以赶科举的文人总爱下榻于周围。渐渐的也就成了他们以文会友的地方。人气聚起来了,商贩自然也跟着来凑热闹,所以形成了庙市。
殳懰很喜欢琉璃厂这种繁华而又有况味的感觉,一直侧着身子看窗外,坐在她身边的胤禛又好气又好笑。几次找话题想把她吸引回来,殳懰却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他。直到下了轿,胤禛才故作不快地道,“你眼里还有没有我?早知如此,就不带你出来了。”
殳懰这才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回身笑道,“到了这里倒想起一首诗来。”
胤禛含睇凝眸地望着她,问道,“是什么?说来听听。”
殳懰略一沉吟,诵道,“正阳门外闹元宵,金犊花聪意气骄。十里香尘迷锦幛,三更烟火走虹桥。繁华更数琉璃厂,五色云中黄赤镶。”
胤禛听她这一诵却神色已变,收了笑容,面色淡然,转身不再看殳懰。只轻轻说了一句,“还提它做什么。”殳懰先是心里迷惑,略一思索便想起来这首诗的作者是劳之辨,不折不扣的太子党。一废太子后,劳之辨妄度圣意,希图拥立之功,上折子请求康熙复立胤礽,被康熙皇帝斥为奸佞之徒革职解回原籍。如今听说他又回京来给康熙皇帝恭祝万寿,大概胤禛心里也猜得到太子党又有所图谋,所以不愿意提他。
殳懰看他此时略有心事的样子,忍不住拉了他一只手起来。觉得他的手好大,自己两只手合起来握了,柔声道,“王爷是君子,君子常怀天下,不为小事所累,所以君子坦荡荡。”
胤禛身子未动,也没说话,却反手回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
轿子停下来,两人下了轿。殳懰立刻被眼前的这条琉璃厂的庙市吸引住了。这其实是一条不算太宽阔的街道,两边都是青砖灰瓦的铺子,经营笔墨纸砚、古籍书本、陶瓷玉器,应有尽有。每个铺子的门楣上都挂着匾额,大多是黑底鎏金匾,上书自己的名号,比较有名气的,比如实为南纸店的“松竹斋”等。
看殳懰直盯着那铺子瞧,胤禛忍不住笑道,“不过是一家南纸店,有什么好瞧的?看来真是把你拘得太久了。连南纸店也稀罕起来。”又柔声安慰道,“今儿既是出来了,就都由得你。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想要什么吃的玩的,也都容易。”
沿街的两边都是各式摊子,大多数是书摊,然后是古董摊,也有胭脂、首饰什么的。殳懰早就被那沿街的各式摊子吸引了,此时听胤禛一说,立刻便抛开他,自己跑到一个摊子前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