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衙门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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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皇帝也疯狂(3)

明朝和清朝重复了类似的政策摇摆。朱元璋重亲情,分封诸子为王,连早死的哥哥的儿子也封了王。为了防止朱家大权旁落,朱元璋规定藩王有“清君侧”的权力和责任。他一死,儿子燕王朱棣就是以此为法律依据,起兵造反,最后夺了侄子建文帝的皇位。明朝时,宗室亲王待遇极其优厚,爵位世袭,子孙繁衍极多,生育王子数十人甚至上百人者也不在少数。结果,明朝后期,供养这些龙子龙孙就要花费朝廷半数以上的收入。到了清朝,宗室政策又一大变,皇子并不必然封王。宗室轻易不能入阁参政。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铁帽子王,爵位不是世袭的,而是逐代递减。有的皇子龙孙,因为世系逐渐疏远,到清末沦落为街头小贩。

就是在清朝,皇帝对宗室内部的事情,也不能独断专行。根据清代笔记《十叶野闻》记载,同治临终前留有“遗诏”,要传位给宗室载澍。因为军机大臣李鸿藻的背叛,遗诏落入慈禧手中,被慈禧撕得粉碎。毫不知情的载澍也就成了慈禧的眼中钉肉中刺。

载澍是康熙长子胤禔的六世孙,光绪四年过继给道光第九子孚郡王奕譓为嗣,封为贝勒。他娶的福晋是慈禧的小侄女——慈禧弟弟桂祥的小女儿。婚后夫妻感情不和,经常吵架。载澍年轻气盛,难免讲气话,说了一些对叶赫那拉氏不敬的话。老婆把话传回娘家,桂祥夫人又添油加醋传给了慈禧。慈禧勃然大怒,把所有宗室亲贵都请过来,要给载澍“议罪”。

于公于私,慈禧都欲置载澍于死地。载澍的几个伯伯明确反对。六伯恭亲王奕訢、七伯醇亲王奕譞、八伯惇郡王奕詥不和慈禧争论载澍到底犯了什么错,而是搬出宗法来。他们说,九弟孚郡王奕譓没有儿子,过继的载澍是他唯一的嗣子,如果杀了他,孚郡王这一脉就“绝嗣”了。面对延续皇家小宗血脉的大道理,慈禧不得不让步。载澍保住了性命,被革去贝勒爵位,杖责八十,永远圈禁。据说慈禧在颐和园的岛上修建了一座天牢,把载澍关在里面坐井观天,生不如死——可见她有多恨载澍。

仅仅四年后,载澍就被释放了。显然这是宗室诸王施加压力的结果。不过,载澍不准回府。一等慈禧死后,载澍就回到了王府,虽然没有了爵位,但有一等侍卫的虚衔,带头品顶戴,解决了待遇问题。

第四,舆论也对皇权构成了制约。皇帝教化万民,对官民有生杀予夺大权。单个臣民微不足道,可千万个臣民用同一个声音说话,也能作用于皇权。

1843年4月,道光皇帝下旨起用鸦片战争中祸国殃民的罪臣,任命琦善为热河都统、奕经为叶尔羌帮办大臣、文蔚为古城领队大臣。这些人之前都因为在鸦片战争中,一味妥协、举止失措,或者欺君谎报,被革职、流放。起用消息传出,舆论哗然。御史陈庆镛上疏,说“行政之要,莫大于刑赏”,“刑赏之权”虽“操之于君”,但却“喻之于民”,所以恳请道光皇帝尊重舆论,“收回成命”。虽然只有陈御史一个人上奏反对,但道光皇帝还是把琦善等人革职,让他们闭门思过。而且,道光皇帝本人在圣旨中也承认“朕无知人之明”。这就是舆论的作用。

同治皇帝亲政后要“修复”圆明园,结果遭到了王公大臣几乎集体性的激烈反对。舆论认为在国家内忧外患、财政窘迫之际,动用千百万两白银大兴土木,满足一己之欲,是不道德的。皇帝既然是天下之主,自然也要是天下人的道德楷模。因此,朝野几乎一边倒地反对重修圆明园。君臣之争持续了两年,虽然同治处罚了几个激烈反对的中级官员,但大臣们还是一有事就往修圆明园上扯,直接间接地反对修园子。一次,君臣在殿堂上吵了起来,吵得面红耳赤。小同治怒气冲冲地指着皇叔、恭亲王奕訢的鼻子骂:“此位让尔如何?”这皇帝是你做,还是我做?同治盛怒之下将奕訢革职,奕訢也甩手而去。可没几天,同治就不得不恢复奕訢的职位,慈禧还出面替儿子道歉:六叔,皇帝年纪小,不懂事,你多担待啊!

以上四种制约,让任何皇帝都不可能独裁专制。很多事情,皇帝做不了主。为什么皇帝不能专制呢?这是有深层的文化和历史原因的。

第一,儒家思想是传统王朝的主流意识形态。儒家提倡“为人君则怀,为人臣则忠,为人父则慈,为人子则孝”,“君怀臣忠,父慈子孝,政之本也”,“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皇权不是单向度的,君臣存在一种相互制约、相互负责的关系。皇帝如果破坏这种关系,就会被视为“失德”。失德的皇帝,合法性随之下降,言行会受到质疑。如果那样,他的实权就要大打折扣,甚至可能被皇室内部的竞争者取代。因此,每一个皇帝都不敢轻视儒家道德。

值得一提的是,儒家思想包含明确制约君权的内容。亚圣孟子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百姓、国家和皇帝三者被清楚划分,前两者都重于“君”。这和西方政治学理论中国家与皇帝、国家与政府的分野,有异曲同工之处。对皇帝来说,他要尽量弥合三者的分裂,论证皇权和百姓、国家的统一,让两者为皇权所用。但是,三者的思想分野始终存在。南宋著名御史刘黻说:“天下事应当于天下共商议,非君主一人可以私下处置。”明末清初,顾炎武更是提出了“天下兴亡”的概念,“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是为亡天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顾炎武看来,天下(国家)明显比皇帝、比一家一姓的王朝要重要得多。皇朝的更迭事小,皇帝的生死事小,国家的发展事大。

到了晚清,制约皇权的思想更流行了。“天下之公,虽庶人而可议。”各省咨议局、中央资政院,因之建立。在资政院,有人说:“若说皇上的话没有不是,这不是资政院议员应当说的,比不得作诗作赋,当用颂扬的话头……我们参预大政,一言系国家安慰,不应作颂扬语。”说这话的是清朝的末代状元刘春霖。在这样的氛围中,皇权大大受限,皇帝不能再对官民生杀予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样的强权皇帝也不可能再出现了。

第二,传统知识分子注重个人名节操守,并不是所有官员都屈从于皇帝的淫威和权势的诱惑。几乎所有朝代都设置了劝谏皇帝的言官。明代的给事中,就有封驳上谕的权力。御史等言官的职责虽是监察百官,但一谈起官员贤否、为政得失往往离不开皇帝的因素,因此他们也常常触犯龙颜,直言不讳。多数言官认为身在其位就要谋其政,如果不能拾遗补阙,革除朝政的弊端,就是自己的失职,就有损个人声誉。晚清著名御史江春霖就说,自己“所以哓哓辩论不已者,非计一身利达,为国家前途虑久远耳”。

历史上不乏迎难而上,前赴后继,冒死进谏的文人官员。刀山火海、血腥屠杀,都不能动摇他们的脚步。他们以“死谏”为荣,以明哲保身为耻。读书人对因冒谏而罢官、杀头的官员们,大举褒奖,以能和他们拉上关系为傲。不少皇帝意识到这点,对冒死进谏的大臣们,干脆不搭理,免得让他们博得大名,成就荣耀。清朝皇帝对老爱抬杠、老和自己过不去的言官奏折,往往“留中不发”,搁着不处理,让它们石沉大海。害得江春霖在奏折中写明:如果皇上不赞成臣的意见,可以将奏折散发给朝臣们讨论,请不要“留中不发”。明朝海瑞写奏疏痛骂嘉靖皇帝大搞宗教迷信活动不理国政、再不幡然悔悟就要被钉在耻辱柱上了。写奏疏的同时,海瑞把棺材都准备好了。海瑞的清朝传人们做得更绝,有在慈禧出宫祭祀路上举着奏折当众自杀的,有把奏折挂在脖子上悬梁的……这些执着、刚硬的官员的坚持,不能不震慑皇帝的言行。

第三,皇权的大小,能否说话算数,皇帝本人的素质很重要。一般而言,开国帝王的集权专制程度比较高,越往后皇权越弱。因为开国帝王的素质往往是最高的,越往后皇帝的素质越低。所谓“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开国帝王是提着脑袋,刀尖舔血得来的天下,素质不高的话,早就成了他人的垫脚石、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而他们的后代,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锦衣玉食,不识世事人情。他们的见识、能力、手腕等,完全不能和开国祖先相提并论。一些守成的平庸帝王,端坐在金銮殿上,对大臣们的争论、政策默然不语。这不是老成稳重,不是成竹在胸,而可能是这些守成帝王因为淡薄人情世故、对政策得失无知愚昧,不明对错,无话可说,只好等大臣们争出结果后,再予以追认。这样的皇帝,怎么可能做得了主?

在中国古代,虽然皇帝是名义上的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独裁专制大权,但他的权力远未达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地步。违抗皇帝的命令,并非都有性命之忧,很多时候反而是常态。

皇帝的检讨书

君主专制的一大前提假设就是皇帝英明伟大、绝对正确。皇帝是天子,代天牧民,在能力和道德上都无懈可击,不仅爱民如子,还能安邦定国。不然,那些学富五车的衮衮诸公们,那些奔波劳作的乡野村夫们,为什么要绝对服从于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同类呢?

皇帝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况且中国那么大,这里出点情况、那里爆发冲突,都是难免的。所以,君主专制政体下问题频发,有时甚至是灾难、是危机。人们自然会问:为什么会出问题呢?哪里出问题了呢?这时候,朝野常做的就是“捉坏蛋”,找出一两个大奸巨恶来,把政治黑暗、民不聊生、王朝倾覆等等屎盆子都扣在他的头上。汉末的董卓、宋末的贾似道、明末的魏忠贤,不幸都曾当选过这样的“奸臣恶人”。我们穿开裆裤时就玩“捉坏蛋”的游戏,几十年后还玩这一套,不嫌没创意吗?

很多事情,推出一两个大恶人来,也解释不了。还有些事情显然是皇帝的错,需要皇帝本人出面认个错。作为至高无上、乾纲独断的皇帝来说,这是非常艰难的。但是《左传》上说:“禹汤罪己,其兴也勃焉。”既然大禹、商汤这样的远古圣主明君都承认有错,都要“罪己”,后来者们认个错做下检讨又有什么难为情的呢?话虽如此,皇帝们还是不愿亲口认错,而是以诏书的形式,间接认个错。这些皇帝们的检讨书,专用历史名词是“罪己诏”。

皇帝不到万不得已,不下罪己诏。最常见的情况是“水旱累见,地震屡闻”,“冬雷春雪,陨石雨土”等自然灾害频发。古代科学不发达,人们将此理解为上天的愤怒与惩罚。以天命自居、代天巡牧的皇帝,自然是犯了错,所以才天降灾难。此时就需要罪己诏出场了。

汉明帝因为日食,下诏罪己;汉安帝因为大饥荒导致人吃人的悲剧而下诏罪己;咸丰皇帝因为四川大地震和黄河决口,在登基的第二年就下诏罪己,说自己“薄德”。客观地说,这些灾难的发生,并不是皇帝的错。可谁让他们借超常规的力量来装神弄鬼,给自己的统治涂脂抹粉呢?既然借光了,就要为超常规力量带来的灾难担责任。

皇帝下罪己诏的第二种情形是政局危急,王朝到了生死存亡关头。不做点什么,死路一条;下诏或许能挽回一些支持度,缓解矛盾。皇帝都可能做不成了,这时候还有什么颜面需要顾及的呢?于是,穷途末路的皇帝也就“勇于”自我批评了。

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狼狈逃往四川,途中落魄到和山野村夫同吃同住。有一位草民郭从谨就勇敢地说了一席大实话:“皇上昏昧,不听忠言,视反贼若宝贝,近臣阿谀,用假话讨得皇上欢心,今日之祸,完全是您自食苦果。假如不是糟到这种地步,草民哪能面圣,哪能和皇上对话呀!”唐玄宗无法辩驳,不得不承认:“此朕之不明,悔无所及!”他的曾孙唐德宗,因为天下割据、长安失守,被叛军一路追杀到奉天(今陕西乾县),从皇帝跌落成一个县令。退无可退了,唐德宗颁下《罪己大赦诏》。这份罪己诏不仅是自我批评,简直是自我痛骂,说天下大乱,“万品失序,九庙震惊,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唐德宗“痛心靦面”,深刻反省,觉得都是自己的错,“罪实在予”。骂完自己后,唐德宗承诺要革新政治,“将弘远图,必布新令”。史载,这份罪己诏振奋了军心民情,唐德宗最终扭转了颓势。

明朝崇祯皇帝朱由检是历史上少有的不大被责备的亡国之君,《明史》说他好话自不在话下,就连李自成、顺治也替他讲好话。主要原因是他最后自缢殉国。

崇祯接手的江山千疮百孔,已经病入膏肓,如果好好励精图治,还能拖延时日。崇祯也想复兴王朝,可惜刚愎自用、猜忌多疑,他的志大才疏加速了明朝的灭亡。但他敢自缢殉国,死得轰轰烈烈。崇祯似乎是历史上下罪己诏最多的皇帝,隔个两三年就涕泪交下地痛骂自己一顿,上吊的时候身上还藏着最后一封“罪己诏”。其中一句“任贼分裂朕尸,勿死伤百姓一人”,就赚得了不少同情分。

不过从结果来看,崇祯颁布了那么多的罪己诏,都没起到多大功效。这也是所有罪己诏的通病:效果不大。为什么呢?这和皇帝们“罪己”的态度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