蹬着石头台阶往上走时,宋长玉仰脸往上看看,回头往下看看,前面没有人,后面也没有人,山路上只有他和唐丽华两个。当然,两边的树林里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叫,一传一递,叫得很婉转,悦耳。鸟儿在树上生活,不能算是人,这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个。山里本来就很静,鸟儿一叫,显得更静。此情此景,让宋长玉觉得宛如梦境。这是在做梦吗?不是。唐丽华就在他身边,他听得见唐丽华的呼吸,怎么能是做梦呢!梦是虚的,唐丽华实实在在的;梦是假的,唐丽华是真的;梦一醒,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不是做梦,就不存在梦醒的问题,唐丽华会一直跟着他。像是为了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他得跟唐丽华说话。他说:“丽华姐,我看今天来游览的只有咱们两个。”唐丽华说:“是吗?”她回头看看,“真的呢!”“这地方太好了,太安静了,真适合游览。”“这地方是不错,空气特别清新。过去的和尚真是厉害,他们净找好地方。”上山的路一点都不陡,登几级台阶,走几步石板路,再上几级台阶。又走了一阵,宋长玉心里冲动了一下,想拉住唐丽华的手。
是呀,这里又没有别人,不用担心会被人看见,干吗不拉住唐丽华的手呢,谈恋爱的青年男女不都是手拉手吗!有了这个念头,他就注意唐丽华的手。唐丽华的小挎包斜挎在肩上,手里没拿什么东西。唐丽华的手很白,手指细细的,手掌小小的,跟一双孩子的手差不多。把这样的手握在手里,一定很软,很柔。可是,要拉住唐丽华的手,他还要给自己找一个理由,要是猛丁就把唐丽华的手拉住,唐丽华不一定适应,于他也显得不够文明。有了,路边的浅沟里生着许多草本的花,他说着花儿真漂亮,拐到沟里采花去了。唐丽华说:“你不要掐人家的花儿。”他说:“这些花儿都是野生的,掐几朵没关系。”他把红的黄的白的紫的等各色花朵都带着花茎掐了一两朵,把花朵攒在一起,扯一根草叶缠了缠,做成了一把姹紫嫣红的花束。他双手捧着花束,身子前倾,头微低,模仿电影里绅士的模样,说:“尊敬的唐丽华小姐,把鲜花献给您!”唐丽华把花接过去了,笑着说:“你小子够浪漫的!”宋长玉本打算趁唐丽华接花的时候拉住唐丽华的手,因他要装绅士,唐丽华接花又接得比较快,他没能拉住唐丽华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唐丽华美丽的双手像拿起花朵一样拿走了。
在灵化寺遗址的平台上,他们找到那半截砖塔。砖塔是残破的,砖面上生了绿苔,本身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可因为砖塔上过电影,就好像给升华了,给艺术化了,就大大提高了身价。他俩都看过那个有名的黑白电影,都对砖塔留有印象。那个电影的前身是个舞台剧,后来又拍成了戏曲片。因为片子里要拍一些实景,要证明某个农村山沟是名不虚传的好地方,就拍了红煤厂的这座砖塔。他们围着砖塔转了两圈。印象中电影上的塔比较高大,实地看塔却比较破败和矮小。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塔的欣赏,以后就可以对别人说,他们看过那个电影上的塔了。
在遗址的底部,还有一条上山的路,只不过没有石阶了,是一条小径。小径上生有细草,落有陈年的枯叶,还似有些苔滑。宋长玉提议再往上面看看,说着来了几个跨跃,上了小径。见唐丽华有些犹豫,他灵机一动,向唐丽华伸出了手。唐丽华没有拒绝,把手伸给他了。谢山谢水,谢天谢地,他终于握到唐丽华的手了!唐丽华的手比他想象得还要柔软一百倍,温暖一百倍。一握到唐丽华的手,他就舍不得再松开,拉着唐丽华继续往上走。他觉出唐丽华的手微微有些抖,有些挣扎,欲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他把唐丽华的手拉得更紧些。唐丽华站下了,说:“咱别往上走了,我有点害怕!”
宋长玉说:“有我在这里,你怕什么,什么都不要怕!”他心头腾腾跳着,冲动得厉害,“丽华,我想拥抱你一下,你不反对吧!”说着,不等唐丽华表态,顺手一拉,就把唐丽华抱住了。在来红煤厂的计划中,他并没有考虑拥抱这一项,大概觉得计划需要调整,充实,提高,就临时增加了这个项目。唐丽华一手拿着花束,一手垂着,没有抱他。这没什么,只要他抱住唐丽华就行了,有了这个确定性的项目和历史性的一抱,仿佛他和唐丽华的恋爱关系已经确定无疑,仿佛唐丽华已经是他的人了。两胸相贴,他感到了唐丽华的心跳。唐丽华的心跳好像是他心跳的第二个发动机,在第二个“发动机”的推动下,他心跳的频率更加快了,简直要飞翔起来。这时他脑子里又升起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亲吻唐丽华。如果吻了唐丽华,他们的关系就成了亲密关系,一切会更保险一些。唐丽华没让他吻到,他伸着嘴去触唐丽华的嘴时,唐丽华闭着嘴巴,把脸扭向一边,躲开了。唐丽华还嗯了一声,显然是拒绝的意思。宋长玉只好把唐丽华松开了。唐丽华又说:“你小子真够浪漫的!以前谈过恋爱吧?”
宋长玉摇头,说没有。
“不会吧,我看你挺大胆的,挺会谈恋爱的。”
宋长玉说真的没有,他只见别人谈过恋爱,还是从书上、电影上和电视上看见的。没吻到唐丽华,他像是不大满足,说:“丽华姐,你以后别叫我小子了。”
“那叫你什么?你本来就比我小嘛!”
“你一叫小子,好像比人家大多少似的,其实也大不了多少。”
“你小子事儿还挺多。”宋长玉刚说了不她让叫小子,她又叫了小子,待要掩口,小子已叫了出来,她不禁笑了,连说对不起,“以后叫你宋长玉同志,行了吧!”
下山时,他们也看到了一片不好的地方。那是一个砖瓦窑厂,场地上码着几排砖坯子,炉子的烟筒里突突地冒着黑烟,跟红煤厂的青山绿水很不协调。宋长玉认为,这里不应该毁地烧砖,一烧砖把地破坏了,对空气也造成了污染。唐丽华颇有同感,她说那块烧砖的地方像一个一头秀发的人长了一块疤瘌一样。
在卖工艺品的小商店里,宋长玉给唐丽华买了一件小礼物,他一眼就看上这件工艺品了。那是一件青花瓷,一个男小人儿,一个女小人儿,两个小人儿都还没有一个大拇指大呢,却站在那里接吻。他难免联想到他和唐丽华,这件工艺品的造型与他的想法正相吻合。虽然他和唐丽华接吻没有接成,但有这两个小人儿分别代表他们,接吻就算接成了,并且长久固定下来。他从架子上拿下工艺品给唐丽华看,问唐丽华:“好玩吗?”唐丽华说:“挺好玩的。”于是他就买下来送给唐丽华了,悄悄跟唐丽华说:“这个小女孩儿就是你。”他们没有买到蒜,问了好几个铺子都没有蒜卖。小饭馆的中年人告诉他们说,凡是来红煤厂游览的人都要买蒜,老蒜早就卖光了,新蒜还没下来。不过快了,再过十天半个月,新蒜就该下来了。
【第10节】
孟东辉把他床下积攒的木板倒腾出来,搬到附近农村一个木匠家里去了。他事先趁下班时间到村里打听过,打听出木匠的名字和住家地址,就去人家拜访。他买了一盒好烟,进门又叫师傅又敬烟,弄得木匠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把真实目的在舌头底下压着,只说他姥爷就是木匠,他见着木匠就觉着亲,特别喜欢和木匠师傅聊天。待和木匠套熟了,他才把真实目的说出来,原来他想在木匠家里做一个木箱子。他知道木匠用的家伙一般都不外借,他只能把木板搬到木匠家,在木匠家里做箱子。箱子做好了,他买了枣红色的油漆,把箱子漆了一遍。做箱子期间,他的样子有些神秘,没有告诉同宿舍的人他去干什么。杨新声天天在他身上闻到一股木屑的腥气,猜出他鼓捣木头去了,问他,他支支吾吾,说想跟木匠学点手艺。过了几天,他把箱子背到宿舍来了。他没把箱子放在自己床下,却对宋长玉说:“箱子给你用吧。”宋长玉知道孟东辉攒木板做箱子不容易,且知道孟东辉小农意识较重,一草一木都能看到眼里,说:“我哪能要你的箱子,还是留着你自己用吧。”孟东辉说:“我用不着箱子,箱子是特意给你做的,你往里边放点稿子啥的方便些。我没啥东西值得往箱子里放。”
宋长玉掀开箱盖儿把箱子看了看,一股红松木的香味呼地从箱子里冒出来。箱子做得很粗糙,木板对缝处没有对平,表面刨得也不光。但做箱子的木料很好,一敲当当响。下料也比较重,这样一只箱子所用的木料,倘是交给卖箱子的来做,可以做成两只箱子。宋长玉是需要一只箱子,有了箱子,他的稿纸、信封、笔记本,还有一些书,就可以放进箱子里。但他还是不好意思要孟东辉的箱子,这有点不劳而获,掠人之美。他说:“我不能白要你的箱子,你要是非把箱子给我,我得给你点儿钱。”
“你要是给我钱,箱子就不给你了,我就是把箱子扔掉,也不给你了!”孟东辉似有些生气,“咱俩谁跟谁呢,一拃没有四指近,咱俩是老乡,又住一个屋,你跟我分这么清干什么,以后我找你帮忙的事儿多着呢!”他不由分说,把箱子推到宋长玉床下去了。
没办法,人的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宋长玉没有坚持把箱子还给孟东辉,是孟东辉硬把箱子塞给他的,不能算他贪财。宋长玉心里明鉴儿似的,此举是孟东辉在巴结他,在向他身上下本钱,等他日后得了势,孟东辉好得到他的照顾。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划,他的计划是追求唐丽华,孟东辉的计划是巴结他。孟东辉不傻,孟东辉定是看到听到他的计划实现得差不多了,就有计划地向他抛出了自己的计划。
孟东辉的计划有点放不住,一天,只有宋长玉和孟东辉两个人在宿舍,孟东辉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他说,等宋长玉转了正,当了官,千万要拉他一把。他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把他转正就行。宋长玉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我能不能转正还不一定呢,你扯那么远干什么!”
孟东辉说:“我敢肯定,你百分之百地转正,乔集矿转正一个人,也只能落到你头上。”
“你这样说,一点根据都没有。你说得太绝对了,我从来不敢这么想。”
“算了吧,你还不跟我说实话呢!你把矿长的闺女都搞到手了,矿长就唐丽华一个闺女,他不给自己的女婿转给谁转!”
“孟东辉,你胡说什么,什么搞到手不搞到手,太难听了!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反正你的事瞒不住我。”孟东辉讪着脸笑了,“大老粗说话不好听,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吧。”
宋长玉指着孟东辉:“我正式警告你,在外面不要乱说,乱说对谁都不好!”
孟东辉答应不乱说,却小声问宋长玉:“你跟唐丽华到哪一步了?亲过嘴儿没有?”
“有完没有,我抽你呢!”
“好,不说了不说了!”孟东辉把一只手举在脸边表示服软。
在别的采煤队,宋长玉也有一些老乡。有一个老乡的老婆从老家来了,在矿上的探亲家属房里住着。那位老乡大概也听说了有关宋长玉的一些消息,通过孟东辉,请宋长玉到家属房坐坐。宋长玉一听就明白了,所谓坐坐,是请他喝酒,目的无非是也想和他拉关系。宋长玉不大想去,孟东辉劝他还是去吧,说:“你要是不去,人家该说你拿架子了,会埋怨你看不起他。”
宋长玉说:“我有什么架子可拿的,他是轮换工,我也是轮换工,我们都是一样的。”
孟东辉说:“轮换工跟轮换工不一样,有的轮,有的不轮;有的往下轮,有的往上轮。像你,现在不就成了溜子司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