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
黄山书社的一位年轻的编辑来信告诉我,出版社正在策划出版一套当代作家的选集,编辑宗旨是通过作品来反映当代作家的成长道路,如作家和故乡,作家和亲人,作家的童年经验、接受教育的方式等等。她说:“我们选择的这些作品中都有作家各自独特的成长经历和强烈的主观情感投射,由此读者可以看到这个作家是怎样成长的,或者说,他们是怎样一步步成为现在的样子的,即作家的精神源头。”我注意到信中用了“我们选择”这组词,猜想大约这些作品不光是作家自己选出来的,而是编辑与作家共同商量、一起挑选出来的,自然也有了编辑的主动与理解的投入。这样的通过出版社编辑主体参与策划的一套作家文丛,应该是独具一格的。
从编辑部给我提供的目录来看,大多数是当代最重要的一代作家的早期作品,反映的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创作的信息。我是这代作家的同代人,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我都有过类似的感受。虽然我现在没有时间重温一遍这些作品,但看到这些熟悉的篇名,都会让我的思绪回到那个时代,——一个作家与时代的起落同命运的时代。
我想提一下的是选入方方的作品集里的《祖父在父亲心中》,这篇小说是在一个沉闷的年头发表的,那个时候的文学创作处于相当疲软的时候,但是一股刚劲的清新的气息却在地下慢慢地流淌,我正是在那个时候先后读到了方方的这个中篇以及王安忆的《叔叔的故事》、《乌托邦诗篇》,张承志的《心灵史》,张炜的《九月寓言》,杨争光的《老旦是一棵树》,阎连科的《年月日》等等,慢慢的,文坛的风气出现了转机,萎靡的风气冲淡了,中国的作家终又找到了一个嘹亮的音符来发出自己的独特的声音。这些声音,与作家们在八十年代发出的稚嫩的声音不同,既继承和深化了八十年代人文精神的最好的部分;又体现出九十年代社会转型中的独立思考和我行我素的追求。1993年人文精神讨论兴起,人们主要是藉了媒体力量,对“两张”的走向民间的创作趋向有很多推崇,而对于当时文坛上最有风骨的一批知识分子写作,诸如方方、王安忆、杨争光、阎连科、刘震云等一批作家的作品,却远远重视不够。而这些作家又经过了近二十年的写作实践,各自形成了自己成熟独特的创作风格,而其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方方的厚重而开阔的知识分子的叙事特点却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成为当代文坛上的一个亮点。
再往上推,那就是八十年代的中后期。我看到了选入叶兆言选集中的《悬挂的绿苹果》,也让我想起很多往事。这篇小说发表之初,我为之写过评论,并且组织学生进行课堂讨论,引起过不错的反响。但当时关注的人似乎不多,叶兆言兄至今还把它列入选集,可见私心里还是喜欢的。这篇小说发表在探索风气弥漫文坛的八十年代中期,许多打着“先锋”、“探索”、“创新”的稀奇古怪的作品满天飞,而这篇作品却以日常生活为描写题材,以不动声色的笔法进行了人心深处的探索,表达了在社会舆论的认知定势与人性自由流向的对照下,人在选择生活道路时本能所起的作用,还涉及到非理性和神秘的领域。作家把这些现象看做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内容加以表现,解构了时代生活的本质论和因果论。这种叙事方式,为后来成为创作主流的新写实小说开启了先河,有着更长久的生命力。
总之,这一代作家是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崛起于文坛,在艺术创新、形式探索、寻根以及先锋等一系列思潮的激励下,一步步走出了笼罩在中国文学创作领域长达几十年的政治阴影,靠着自己的人生体会和审美经验,凭借着文学表达的独特形式,慢慢地走向成熟,经过了三十年的艰苦跋涉,终于形成了当代文学创作的一片绚烂风景。我在论文《从“少年情怀”到“中年危机”》中描述过当代中年作家如何在文学领域独领风骚三十年的理由和原因,这真是近百年来中国文学的一道奇观,如今,出版社愿意用这一套文丛来保留或者说体现,这三十年来文学道路和作家成长的痕迹,以示后人从中可以获得某些启迪。我以为是很有意义的创意。这是这套文丛在一开始策划时就含有的独特意图,我希望通过读者的流通与阅读,能够使这样的编辑意图得到很好的传播,文学的力量就是这样慢慢地产生的。
2009年12月11日于上海黑水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