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宁的眼神瞬间黯淡了,她不安地缠着手指,说话的声音像是喃喃:“其实这些年来,小易每次来看我,我都能从他眼睛里看到那个男人的影子……说真的我很怕,所以我不得不谨慎……我不知道小易为什么会有和他相似的眼神……而且……”
她没有说下去,捂着脸像是哭了。而我听了她语无伦次的倾诉,心一点点沉下去。
此刻我理解并谅解了齐宁。善良如她进行这般天方夜谭的实验,为了一个“我不想衰老”的庸俗理由,我理解,这是前夫背叛导致的永恒的创伤。齐宁作为一个深爱却害怕自己儿子的母亲,她此刻需要我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体谅。
同时,我感到无比的感动和惭愧,齐宁甚至不信任自己的儿子,但她却信任了我。
小易催我催得越来越紧,他要我协助他的计划,破坏齐宁作息的计划。我问他为什么不一个人进行,他笑里有些讽刺的味道:“我以前试过,后来我妈报了警。”
我感到震惊,小易从我眼里看到了这点,于是他继续说:“所以我说我妈疯了,她想把他儿子送进牢里。”
小易为了说服我,经常到我家来,翻看我书房里的书籍。他恳求的方式很特别,只是静静地待在你目所能及的地方,不吵不闹,因此我虽然没有答应,但是也觉得没有赶走他的必要。
我和齐宁都对小易有种本能的纵容,这种纵容是在爱和威胁的前提下,为了宽恕自我而产生的行为。
有天我正在办公,小易像往常一样无聊地翻阅资料。很久之后,他突然说:“哇,原来你就是‘cyo’。”
我像是触电了一样,整个人跳起来,抢过他手中的纸片,上面是我多年前为了发表某视频申请的账号,以及它的密码。
“黄阿姨,那你就更应该帮我了。”小易露出了有些狡黠,甚至是阴险的笑容。
是的,你没有猜错,我就是上传关于两池鱼视频的那个人。我是个科研家,多年前做了这个实验。很惭愧的是我根本没有想太多,做完实验后,我甚至没有把它当做一个正经的研究,而是当做一项趣闻发上了网。
我没有想到我的好朋友会因此得到启示,而去亲身实践,但是我内心的恶灵告诉我,她是个很好的活体实验,她的一切反应如果被记录下来,都对这个实验有巨大的帮助。我可以开发出一系列的研究,我将功成名就。
“黄阿姨,难道你不想看看我妈结束实验后是什么样子?难道你不想让我妈重回正常的生活?一举两得嘛。”小易循循善诱着,我居然全部听进去了。
“而且那个视频的最后,结束实验的两池鱼也都好好的嘛,完全不会有危险呢。”
“结束我妈的臆想,同时促进你的研究,如何?要不要试一试?”
小易冲我伸出手,我犹犹豫豫地抬起了手臂。
齐宁,我能想象如果你知道这一切,你该有多失望。你如此相信我,但我把你告诉我的一切都告诉了你儿子,事到如今还为了自己的前途去帮助他伤害你。当我和他一起出现在你家门前,你那时僵硬的笑容我怎么也不会忘记。
但是你不能想象我有多后悔,当我直面结局的时候。
那天我们千方百计阻止你按时喝水,吃饭。你的脸色发白,盯着我们的眼神深不见底,但你什么也没有说。直到最后,我坐在你的床上陪你不断地聊天,我侃侃而谈精力旺盛,你才突然意识到什么,努力地开始反抗。
就在你推搡我下床的时候我高声呼喊小易,他冲过来把电话线拔掉然后走出去把房间门反锁。而你开始疯狂地尖叫,竖起手指来用指甲抓我的脸。
你慌了阵脚,只知道进攻。我摸清形势后拉开窗子一把把安眠药丢出去,然后有恃无恐地防御。
你试图躺下,我不断地把你拖起来,争斗中你的秒表被甩出去,我们谁也不知道这场闹剧持续了多久,还要有多久。十年的坚持让你的眼睛为了这突如其来的破坏充满血丝,而我几乎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在进行。
后来你突然放弃了,身体像一把面条被丢进沸水里那样软下去,你缩在床的一角,眼睛看着地面,而我站在你面前,为你突然消极的反应而感到不知所措。
“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你的眼神很空洞,并且没有泪水。
“对不起……”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在说这句话,只是我没有发觉。
你没有说话,而我一直重复道歉。直到我重复到已经不知道这三个字怎么发音时,你突然开口:“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我拿头发试验的事吗?”
“嗯,记得。”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
“我没有告诉你的是——”你终于抬头,看着我,“结束实验后,我的头发突然疯长了好长一截,比别人更加长。
“无论什么欺骗,都有被发现的时候。时间发现自己被欺骗后,是会报复的。”
然后,微笑。
我还没能把思绪理清楚,突然发现你微笑的脸上猛地生长出无数皱纹。那些凹凸的纹路像是某种动物的爬行,迅速地布满了你整个脸颊。而你的头发也从上往下开始变色,就像美少女战士那些变身场景一样,从黑色变成了白色。
“你懂了吧,我说‘不能停下来的’的含义。”
我的眼泪猛地喷洒出来,我跪下来抱紧你的头。齐宁,我后悔了,我不知道这个实验会把你变成这个样子,你早该告诉我的,如果你早点告诉我多好啊。
“还有……小易……他是我……”
你的嘴唇凭空裂出许多纹路来,导致你的话语也因此碎裂。我等待你说下去,而你虚弱地闭上眼睛,我冲出去呼喊小易,他正手执一份文件看得很认真。
“啊,黄阿姨,怎么了?”他抬起头来看着惊慌失措的我。
“你妈出事了,要赶紧送她去医院!”我叫道。
小易走进房间,并未近身查看,也没有任何要送你去医院的意思,他的声音有些冷漠:“我妈已经死了,死于心脏衰竭。”
“放屁!你什么都不知道!快点送医院!”我忍无可忍地咆哮。
“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小易尖锐地打断了我。
我愣了神,无助地看着他。
“我以前也看过那个视频。”小易露出了甚至有些骄傲的笑脸,“我匿名发在网络上的评论,说明了在人体上实验的可能性,然后我妈就去尝试了。”
“我发现她在进行实验的时候,一开始我想阻止,但是后来我发现了这个。”他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这是我妈的人寿保险,受益人填的是我。”
齐宁,你说得没错,小易的确像他的父亲,他们俩共同的特点就是会不停地伤害你,像一种传承。但是对不起,尽管我知道这点我也无能为力,因为当我尖叫着“禽兽”,拿出电话来想报警时,小易说:“黄阿姨你放心打吧。暂且不管警察会不会相信这个故事,首要问题是,杀人凶手可是你。”
说出来兴许会被你嘲笑,我直到现在才发现,我被小易利用了。
他的每一句话此刻都在我的脑海里回响,与现实掺杂在一起,迅速而杂乱地漂浮在我脑海里,而你的笑脸也反反复复重现,我觉得我快要疯了,我现在只想哭,而且除了哭,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来证明我的愚昧。
最后我只能无力地瘫软下来,反复回想小易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黄阿姨,我劝你还是像我一样把这当做意外吧。要怪,就怪在你作为这个实验的首创者,却不及实验的体验者了解它。”
又或者说,要怪,就怪在你没有亲身实践,就自以为理解了这个实验。
我厚葬了齐宁。她的验尸报告上的确写的是“心脏衰竭导致死亡”,时间加倍的报复,是我见过的最残忍最不能抗拒的东西。
齐宁的葬礼很冷清,不像那些用于实验的鱼类,总是一群一群,接受同样的命运。
又或者说,其实我和齐宁本是一群,是我私自逃离了这样的命运。
忘了告诉你,现在的我和当初的齐宁一样开始了规律的作息,我决定用一生去进行这个实验,我在一直做着记录,我要充分了解这个实验。
如果我不会老去,我会不会有生命的终点。如果我一直欺骗时间,会不会真的成就我的研究,就像齐宁舍身成就它消极的那部分一样。
我要成就积极的那部分,就算不可能,我也希望这会使齐宁的死有价值一些,这是我们共同的救赎。
故事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