沮丧的不会痛先生带着压扁的玫瑰和没来得及送出手的钻戒独自离开了咖啡厅。他只想赶快回到自己杂乱但温馨的小房间里,依靠拥挤的空间填补心里的空缺。所以当他看到公寓的楼道口被一对夫妇堵住时,是相当不耐烦的。
“让一让好吗?”他语气不善地说道。
前面模模糊糊地传来了一声“他来了”。接着其中那个女人“啊”地惊叫了一声,猛地转了过来。那张脸上的皱纹显示她并不年轻,但不会痛先生却觉得极其熟悉——这像极了自己每天早晨刷牙时对着镜子见到的那张脸。
紧接着,她边上的那个男人也转了过来。那双和不会痛先生一模一样的眼睛凝视着他,缓慢地开口印证了不会痛先生的猜测:“我们是你的父母亲。”
在带着他们上楼时,不会痛先生突然像个见到陌生人的小男孩一样紧张又局促不安。他不由自主地猜测着他们突然出现的原因,却又毫无头绪。事实上,他明白自己是有答案的——一个让他一想到就忍不住心跳加快的答案——但他宁愿依旧将那个答案埋藏在心底而无视它的蠢蠢欲动。就像他曾经做的那样。
而当他们真正坐在自己面前时,不会痛先生却有一种或许心底的那个猜测并非没有可能的预感:那对夫妇看上去是如此亲切,尤其是那女人盛满泪水的双眼似乎带着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更多更复杂的情绪,这让他心底莫名其妙地飘出好多充满希望的泡泡。
“孩子,让妈妈好好看看你……”那女人说着,将手抚上了不会痛先生的脸颊。她的泪水把妆都花了,睫毛膏在她的眼睛旁留下两团滑稽的黑圈,“你都长这么大了……妈妈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
不会痛先生似乎还保留着童年时代的本能。他感到自己一点也不排斥与他分别了二十余年的母亲的亲密触碰,他甚至在这位生理与名义上都应当是他母亲的女人的连声道歉中寻找到了长久以来缺失的宽慰——过往的记忆被翻了出来,这种满足感就像是一份很久以前因为缺损而没有拼成的拼图,久得你都快忘记了它的存在,却又在忽然有一天找到了丢失的最后一块。坦诚地说,他并不怎么怨恨独自长大的经历,但却也和每一个待在孤儿院的平凡孩子一样有过对家人渴望——尤其是那份遥远的温馨美好其实并没有真正被淡忘。
“你……过得好么?”男人问他。
“嗯。”不会痛先生木讷地点了点头。思前想后,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告状说九岁时有人抢了他的玩具?抱怨在五岁的时候被个子高的孩子欺负?或者谈谈十五岁那年不小心摔断了腿还去上课,直到体育老师发现他跑步时的异样才把他送进了医院?哪怕是今天发生的一切,就有很多事值得说吧。
但他觉得,这些事在此刻忽然不值得一提,于是只能作出这样简单的反应罢了。与父母重逢的场景他并不是没想过——事实上,这种想象占了他童年很大部分的时间。然而,这样平淡的开头是他所料未及的。这让他几乎都相信了自己这些年确实过得和每一个平凡孩子一样快活。
“那就好。我们也都挺好的。”父亲说,“家里房子没搬,还是在隔壁那个街区。”
“隔壁?”虽然时隔多年,不会痛先生还是记得当时自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来到现在自己住的地方。
“对啊。唔,走路的话也只要半个小时,意外的近吧!”
确实很意外。现在想来应该是当时年纪小,把短短的路程当做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看待,也就绝了自己回去的念头,傻呆呆地等在原地。当然,不会痛先生没有愚蠢到问出“既然那么近为什么没来找我”这样的蠢话。他直觉地认定这个问题得不到他期望的回答。
“还有,你哥哥,现在在外包公司找了个工作,去年已经结婚了。”
对了,我是还有个哥哥。不会痛先生在心里默默地想。可是至于他长得什么样、有怎样的脾气,他却是已经完全不记得了。那是一个像陌生人一样的哥哥,或者说,是一个被叫做哥哥的陌生人。但是他明白自己的反应不能太过淡漠——毕竟现在在讨论的人,是自己的哥哥。“啊,那样真是太好了。”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好什么呀,只是个小职员。”母亲终于哭完了,她边抹着脸——这让她的妆花得更厉害——边抱怨似的说,“每个月五六千块钱,只不过比隔壁家的儿子多个两千块罢了……”
而事实上,五六千元的收入在小小的街区已经算得上是相当不错的了。不会痛先生想到自己两千块钱的打字员工作,不禁有些汗颜。不过所幸父亲打断了这个让他如坐针毡的话题。
“哦对了,”他在桌下并不很明显地踢了母亲一脚,结束了她关于收入的絮絮叨叨,然后开始掏出了钱包,“你还有个妹妹。”
“妹妹?”
“是的。比你小七岁,还在上学呢。”
不会痛先生接过钱包,看到在摆放信用卡的透明夹层里,有一张两寸左右的照片。那是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女孩。皮肤白嫩,睫毛浓密,脸上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怎么看都是个讨喜的小姑娘。但也仅此而已了。如果说哥哥起码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话,那这个妹妹就绝对是从天而降的。看着这张照片就像看着其他白白净净的女高中生相片一样,难以激起他任何的情绪波动。
他抬起头,看见那对夫妇仿佛期待着什么似的望着他。他有些窘迫地咽了咽口水,略带迟疑地评价道:“嗯……很漂亮。”
“当然!”母亲显得很高兴,又有点骄傲地回答,“我这个女儿呀,学习又好,人也乖巧听话,活脱脱就是个小天使呢……”可是接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忽然沉默了。而父亲在把皮夹递出后也就不再言语,于是房间里的气氛变得静谧而诡异起来。不会痛先生相当不会应付这样的场面,但他觉得作为主人自己有义务说点什么。
“呃……发生什么了吗?”
他绝没有想到这句话仿佛一个特殊的指令一般具有神奇的魔力,场面上的局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父亲忽然变得忧愁起来,开始连连地叹气;母亲的眼泪则像是饿了半个月终于看到天地的蝗虫倾巢而出。
口拙的不会痛先生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连话也说得结结巴巴:“怎么、怎么回事……?你别哭呀!”
母亲拿着不会痛先生递来的面纸,仍旧在不停地抽泣着难以成言。父亲看了眼母亲,显得有些为难地开口:“是这样的。你妹妹,”他指了指不会痛先生手中的钱包——准确来说是相片,“在三个月前被查出患上了严重的肝病。我们尝试了很多家医院,医生都说没办法医治了。直到一周前一家公立大医院的专家告诉了我们一个唯一可能的救治方法。”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是在观察这个唯一听众的反应。当不会痛先生意识到这双与自己如此相像的眼睛如此专注地、试探性地看着自己,猛地感到一阵恶寒:只是他不知道这种不祥的预感到底从何而来。
显然那双眼睛的主人并没有观察到不会痛先生不适的感觉,他继续说了下去。
“也就是活体肝移植。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