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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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卡罗康反击(1)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第二天一早,麦斯纳的病情加重了。需要在身后垫一堆枕头,才能够勉强坐起来,呼吸开始发出嘶鸣声,十分费力:哪怕稍微试着挪动一下身体,都会疼到面容扭曲。医生被叫过来了,护士准备给他注射吗啡。但是,才只打了一针,这位病人就拒绝配合了。因为,吗啡会阻碍他的正常思维。医生想要强硬行事,但他完全没有料到,麦斯纳十分倔强,就是不配合他。最后,医生无可奈何,只好妥协。布林克沃尔特夫人在床边留下一个定量管,还有一整瓶的药剂。一旦主教觉得疼痛难忍,可以随时喝上一小管。

埃米尔感到焦躁不安。他把自己的午餐当成了出气筒,漫无目的地用叉子戳他面前的食物。突然哐当一声响,叉子掉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威利问他。

埃米尔没有回答。他把自己坐的那张餐椅放回了原位,走到了门边。“我想单独待一会儿,我们回头见。”他对威利说道。

下午的大部分时间,威利都守在保罗的床边,跟他聊天,或者给他读几页书。埃米尔回来的时候,威利又回到了厨房。

“保罗怎么样了?”埃米尔问他。

“他现在睡着了。在你出门的这段时间里,他都是时睡时醒的,很不稳定。”

“能睡着就是好事。他应该尽量休息才是。”

“他刚才还向我问起你——他想要知道你去哪儿了。我告诉他,我也不知道。”

“我去了趟棋总,放弃比赛权了。”

两人之间,短暂沉默了一会儿。“实际上,我对你会去做的事情,早就有些预感了。”威利说道。他站起身来,把一只手搭在埃米尔的肩膀上。“这是个很重大的决定。你本来可以赢的。照我看来,你肯定会赢——你将成功猎取国际象棋世界冠军的头衔。”

“或许吧。但我现在的心思,已经不在国际象棋上了。”埃米尔一边说着,一边向着门的方向走去。“我想去看看保罗。”他对威利说:“有些事情,可比象棋要重要得多。”

麦斯纳醒来的时候,看到这两个人都坐在他的床边。埃米尔向他说了自己的决定。

“这是个很正确的决定。”麦斯纳的声音气若游丝。

“你也觉得?我还以为,你会很失望呢。”

麦斯纳摇了摇头。“不会的。实际上,你已经下过你整个人生当中,最重要的那一盘棋了。”

“你的意思是,跟胡斯泰克下的那一盘棋吗?”

“除了那盘之外,还能是什么?这世间还会有任何一场棋赛,可以跟那场对阵相提并论吗?”麦斯纳忍着剧痛,坐起身来,靠在枕头上。现在的他,皮肤已经完全没有血色,面若死灰。

药剂连碰都没有碰过。

“我觉得很累,没办法讲下去了。”他呢喃道:“这部分故事,只能由你讲给威利听了。但是,一定不要遗漏掉任何内容——我会在旁边认真听的。”

埃米尔开始讲了起来。“首先要说的,是举行那场比赛的地点。那是在党卫军的乡村俱乐部里——在集中营里待了差不多一年之后,那地方在我看来,就好像是被送去了天堂一样。”

“是埃登穆勒带我过去的。他已经被提升为中士了。他对我的态度跟以前大不相同,变得十分礼貌得体。不知道这是受了保罗的影响,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我真的不知道。在我们离开营地之前,他带我去洗了澡,给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还给了我一些食物:白面包,一小块奶酪,还有香肠。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那是打我记事以来,最幸福的时光了。然后,他开车带我进入森林,去了党卫军的避暑胜地。

“那地方是依山傍水而建的,俯瞰河谷美景,壮阔秀丽,一览无余。索拉辉特,它会突然出现在你眼前——前一秒钟,你还在茂密的树林里,到了下一秒,就能看到堪称奇迹的景致。埃登穆勒护送我进去,并且嘱咐我,不管什么人跟我说话,除非是直截了当、答案一目了然的问题,其余都不要回应。”

病榻上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音。保罗正在调整自己的坐姿,因为疼痛,他的脸颊皱成了一团。埃米尔故意用眼神向威利示意了一下鸦片药剂,但保罗却摇了摇手指,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你应该能够理解——”埃米尔听了麦斯纳的指示,继续说了下去,“在经过了三场比赛,连续战胜了他们的三位党卫军同志之后,那些军人的情绪已经很激动了。他们不允许我在比赛将要进行的那个房间里等待,而是把我带到了阳台上,独自站在那里,直到比赛将要开始,才重新把我带进去。那天的天气十分好,天空晴朗无云,但却相当寒冷。当我站在阳台上时,一想到这个美好地方竟然跟集中营里那些苦难和死亡距离如此之近,就感到十分讽刺。

“过了一会儿,埃登穆勒从房间里走出来了。‘是时候了。’他对我说道。他看起来似乎正在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或许是正在生气吧。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几近绝望的反抗意识,似乎每个人都很清楚,末日已经不远了,但尽管这样,仍然决定要纸醉金迷,最后狂欢一番。下完上一次的比赛之后,我觉得自己已经知道这次将会发生些什么了。我已下定决心——这一次,不管谁对我怀有敌意,谁会过来推搡,谁会随意嘲弄我,我都会做出反击。但是,这些却都没有发生。对于真正呈现在我面前的这番景象,我完全没有任何准备。”

1944年10月13日,星期五

索拉辉特,党卫军乡村俱乐部,德占西里西亚

乡村俱乐部的大厅里早已人满为患,座位上全部有人,仅余少许可供站立的空间,空气中满是浓重的香烟烟气,萦绕如云。穿着白色绸缎马甲的侍者们在人群中不停来往忙碌,手里举着放满饮料酒品的托盘。唯一留空的位置,是大厅的正中央——那里已经预先放了一张桌子,还有两把靠椅。桌上放了一副造型简单的木质国际象棋。万事俱备,唯独棋手们还没有来。

当钟表匠在门前现身时,人群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埃米尔没想到会这样——他曾经以为,自己会被“犹太佬”、“臭犹太猪”、“犹太垃圾”这样的谩骂声给包围。沉默比谩骂更糟糕。他跟着埃登穆勒穿过整个大厅,头一直往下低垂着,看着脚下的木地板。周围仍旧没有任何声音,沉默得令人感觉窒息。整个大厅都在等待着,一切都屏住了呼吸。

他在棋桌前面停了下来。还是没有喊声,没有恐吓,什么声音都没有。这时,突然响起一阵窃笑声。钟表匠缓缓抬起头来,他发现,原来党卫军军人们正在努力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埃米尔顺着他们的视线方向望过去——他所看到的那一幕景象,令他的胃里感到一阵剧烈的抽搐。

那边站着另一个囚犯,他戴着沉重的镣铐,有人在他的脖子上挂了一块跟海报一样大的硬纸板,上面写着:别跟我说话。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埃米尔心中陡然一惊,他认出这个囚犯是谁了;那是丹尼尔·法伊。他此刻的表情,显然十分惊恐。

大厅里的声音瞬间爆发了哄堂大笑,还有人热烈鼓掌。餐桌上觥筹交错,就像是在对他们所讲的这个笑话表示感谢似的。

胡斯泰克正站在人群的边缘位置,看着钟表匠此刻的反应,他的脸上,扬起一阵轻蔑的笑意。这一切,钟表匠都毫无察觉。

麦斯纳正站在大厅入口处,迎接总指挥官。总指挥官到达之后,麦斯纳邀请他去最显眼、最重要的那个观众席位就座,但巴尔却拒绝了他。他告诉麦斯纳,自己想要站在比较远的地方看这场比赛。

当麦斯纳走进大厅时,他看到钟表匠正站在棋桌旁边。胡斯泰克在跟钟表匠说话,但隔得这么远,麦斯纳听不到他对他说了些什么。为了避免那个盖世太保再多恐吓干扰钟表匠,麦斯纳用尽全力分开人群,向着棋桌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