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来没有被盖世太保审讯过,对吗?”看到埃登穆勒摇了摇头,霍芬接着说道:“我曾经受过审讯——而且,就是被胡斯泰克。照我看来,叫他怪物都是便宜了他。就是因为他,我才会被降级,然后发配到了这里。以前,我的工作十分清闲舒服,工资也很高,可是,自胡斯泰克插手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霍芬显露出厌恶的样子,撅起了嘴唇。“该死的盖世太保。如果你要问我的话,我就告诉你,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是怪物……”
大约几十分钟后,简直快要抓狂的埃登穆勒来到了麦斯纳办公室的门外。但是,他却不能进去——总指挥官比他先一步进去了。此时的埃登穆勒,已经猜到总指挥官在里面会说些什么了。但实际上,他所猜到的和里面真正进行的对话内容,完全是南辕北辙。
“那些是美国飞机。”巴尔说道:“显然,是从他们在意大利的基地那边飞过来的。现在,我们已经在他们的续航范围之内。不久以后,来的就不止是侦察机这么轻松了。对于空袭防护,我们有什么对应措施吗?”
麦斯纳脚步沉重地走到一个装满文件的储物柜前,从里面挑出一叠很厚的卷宗。
“所有营地的避难所资料都在这里,位置,也都在这些地图上标注出来了,长官。”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叠厚厚的卷宗递给了巴尔。“我们给予丁二烯工厂综合体更高的优先级,水泥防护墙和地下掩体都很充足,容纳平民和党卫军人员绰绰有余。”
“但加上囚犯的话就不行了,对吗?”
“是的,长官。根据政策,他们完全在考虑之外。因为每天运来的数量很多,即使囚犯有大量伤亡,也很容易补充,没有任何问题。”
“很好。那么,你那个钟表匠应该怎么办呢?”
“什么叫‘我的钟表匠’,长官?”麦斯纳仔细观察总指挥官的脸,想要弄清楚这句话下面暗藏着的用意。不过,他此刻的话语表达却依旧十分冷漠。“按照规定,对于他而言,也不会有任何特殊的照顾,这是很自然的。如果遇到空袭事件的话,他就不得不听天由命了,就跟其他所有囚犯们一样。”
“很好。”总指挥官站起身来,戴上了他的军帽。当他走到门边时,他又开口说道:“这情况实在是很讽刺,难道不是吗?如果钟表匠成为他所认为的那些‘友军炮火’的牺牲品的话。”
总指挥官刚一离开,埃登穆勒就冲进了办公室。麦斯纳正在仔细审视墙上钉着的一幅十分巨大的丁二烯橡胶工厂地图。压根儿没有看埃登穆勒。
“长官。有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必须得知道。”
“不管是什么事情,可能都需要推迟了。我现在需要去巡视丁二烯橡胶工厂防空袭设施的配备情况。如果你说的事情很紧急的话,告诉施奈德少尉,让他去处理就好。”
“我没办法让别人去处理,长官。我要说的事情,是关于钟表匠的。”
胡斯泰克一点时间也没有浪费,立即开始着手执行自己的计划,不止执行,他还对自己目前取得的进展感到十分开心、满意。之前,他告诉总指挥官,说有必要在营地内部搜捕反希特勒叛徒的事情,完全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这也是理所当然;如果这里的营地也在叛乱者们的计划之中的话,那么,这里的作用,除了让叛乱者们感到难堪之外,还剩下什么呢?胡斯泰克想要的是充足的时间,让他可以找到合适的方法向钟表匠施压。而且,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找到最完美的方法了。
以执行警察调查程序为借口,他前往调查营地囚犯的档案——这件事对盖世太保而言,再简单不过了。营地里所有的奴隶劳工都被记录在案,一旦他们死了,同样也会添一笔记录;会在最原始的录入内容上打上一个红叉记号。胡斯泰克很容易就找到了钟表匠的真名,他进入营地的时间,以及他的来历。然后,他唯一还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和他同姓的、同一趟运到的其他犯人了。用这样的方法找到的人,几乎可以肯定和钟表匠之间有紧密关联。
霍芬下士对胡斯泰克的动向十分警惕,是有着很充分的原因的。一年之前,他和其他人一道,被分配到了加拿大营。在加拿大营,他因为涉嫌挪用珠宝,陷入调查当中。审讯他的,正是胡斯泰克。因为对象是党卫军内部的兄弟军官,肯定是不可能直接上刑的,但是,盖世太保的人还是恐吓了他。霍芬确实接连偷了几个月自己辖内的应上缴物品,不过,他一直都守口如瓶,所以,到了最后,依然是什么实证都没有。尽管如此,因为胡斯泰克的建议,霍芬仍然被降了职,并且直接被调离了诱惑的源头——加拿大营。自那以后,他对盖世太保群体产生了很深的积怨,至于对胡斯泰克本人,就更加是恨之入骨了。虽然充满仇恨,可他到底还是做不了什么——到目前为止。
当准备查资料的胡斯泰克从霍芬掌管的资料室门前经过时,霍芬大惊失色——这当然逃不过胡斯泰克那训练有素、细致入微的猜疑引擎。他马上就认出了眼前这个下士,认为他可能有些问题。
这个霍芬,他是不是又打算隐瞒什么信息?这确实有可能——甚至可以说,是很有可能。胡斯泰克在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件事,准备稍后跟进。
“我正在搜寻关于钟表匠的资料。”胡斯泰克对霍芬说道。
“钟表匠?”
“别装作你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没有,我当然没有装。”霍芬舔了舔嘴唇,“莫洛维茨的每个人都知道钟表匠。你想知道关于他的什么事情呢?”
“别多问,直接把资料给我,然后,忘掉我曾经来过这里。”
“你到底打算跟我说些什么?”麦斯纳略显烦躁地问埃登穆勒。
“是胡斯泰克,长官。档案部门的霍芬下士告诉我,胡斯泰克正在四处查探钟表匠的信息。”
“我实在看不出来,关于这点有什么好惊讶的。胡斯泰克是盖世太保——你所说的,恰恰是我认为他会去做的事情。”
“是的,长官。不过,我的意思是,情况比那还要严重。胡斯泰克想要知道钟表匠的名字,他从哪里来的,以及是哪一趟火车运过来的——换句话说,他想知道关于钟表匠的一切。他真正感兴趣的并不是钟表匠,而是跟他一起来到营地的人。”
麦斯纳马上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的妻子。”
“没错,长官。如果胡斯泰克找到她的话,我觉得她恐怕是凶多吉少。”
“不会的。”麦斯纳分析道:“这并不是胡斯泰克找到钟表匠妻子的真正意图——如果他找到了她,他会利用她,让钟表匠放弃下场比赛的胜利。”说到这里,军官愤怒地抬起拳头,死命捶击了一下墙壁。“这件事实在是太过明显了,我为什么没能事前想到呢?”他用探询的眼神,看了一眼自己的勤务兵。“你的朋友霍芬是怎么做的——他给了胡斯泰克他想要的信息吗?”
埃登穆勒从来没见过自己的老板如此焦虑。“没有,长官。目前还没有。他对胡斯泰克说,需要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才能把相关资料从档案室里找出来。胡斯泰克说,他会明天再过去一次。”
“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这正是我们或许可以展开侧面进攻的地方,长官。胡斯泰克没有问霍芬任何关于钟表匠妻子的事情——他肯定有他自己的方法,去找出她究竟在哪儿。但是,霍芬手上有分配到卫星营的全部囚犯的资料——而这些资料,正好在您的管辖范围之内,长官。”
“所以呢?”
“我和霍芬找到了她。她目前身在拉杰斯克的军需品工厂里。如果我们的动作足够快的话,就可以抢在胡斯泰克前面,把她给弄过来。”
罗莎·克莱蒙实际上并不在军需工厂。她在彼尔肯瑙妇女营地的医务室里。她有严重的腹泻——是饥饿导致的——不再适合在工厂里工作了。她被要求在医务室里休息,并且给予额外的食物配给,共计两周的时间。党卫军医生希望在此期间她能够康复,重新回去工作。如果不行的话,她就会被送往毒气室了。罗莎此时的命运,即便考虑最好的情况,也至多是“前景不明”,绝对谈不上好。即使解决了腹泻问题,因为目前杀戮工厂里每天送去的人不够,她还是逃脱不了被甄选的命运。
罗莎并不想死,但是,她已经不再惧怕死亡了。在营地里,她已经看过太多的死亡景象,多到对死已经麻木不仁。现在,席卷她心灵的最主要的情绪,不是恐惧,而是疲惫。当她一开始到达营地时,曾经是被分配到医务室的,但是,过了几个月之后,有人觉得医务室里的护士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与之比较,制作各种军需品的工人却数量不足。因此,她又被分配到劳动营,每天都被带去一个通风很差的工厂,跟其他上千名女工一道为炮兵部队生产炮弹。当时正是夏天,工厂里的热气简直令人窒息;空气十分干燥,充斥着火药棉里的粉尘,令这里的所有女工都咳嗽不止。罗莎比大部分人的情况都要好,毕竟安置火药棉也不是她需要做的工作——她只负责把引信插入到炮弹的尾部。一开始,她每插一根引信都会默默祈祷一句,诅咒这个引信在使用的时候完全失灵。这是她当时能够做到的、最大的敌后破坏行动了。但是,现在的她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她制作炮弹的动作完全是整齐划一,像机器一样,不再多去祈祷——她打算把祈祷的机会留给自己。
在医务室里,罗莎了解到,如果在使用过粪桶之后她能够及时洗手的话,康复的机会就会大上许多。但是,尽管医生和护士们频繁要求供水,还是没有可以拿来洗手的水供给她们。因此,如果她想要洗手的话,必须一直憋着,去厕所解决腹泻问题。而且,就算是去了厕所,也不能确保有水可用。对于营地的掌权者们而言,安排新到的人们去工作,比向医务室提供干净用水要简单得多。
这时,医务室的门口爆发了一阵骚乱。一个党卫军军官过来了,并且要求医务室的全部人员立即集合点名。每一个人——医生、护士,还有病人——在点名的同时,必须同时展示他们身上印着的囚号。
检查这里的每一个囚犯,花了不少时间。
当罗莎伸出手臂,露出上面烙印着的囚号时,那个党卫军军人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你——”他这样说,“跟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