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
阿姆斯特丹
这天一早,三个人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克拉斯波尔斯基大酒店。
在走上大酒店外面的最后一级台阶之后,麦斯纳拽了拽威利的衣袖。“等我一下。”他喘着粗气说道:“等我先缓一口气。”
威利担忧地看着他。“你确定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可以这样出来看比赛吗?医生说过……”
麦斯纳皱起了眉头——威利无法确定,这究竟是因为疾病带来的疼痛,还是因为他对他所说的这番话生气了。“如果能够让医生随便决定的话,他就会把我放在轮椅里,安排到随便哪个疗养院里去了。我很好,真的,所以,请不要再对此唧唧歪歪了。”
在今天这个回合,埃米尔需要对阵一个英国人:大卫·艾布拉姆森。
“他是个犹太人吗?”威利问道。
“我不知道。”埃米尔说:“是不是犹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威利耸了耸肩膀。“我只是好奇,你的那套卡拉巴生命树系统,在对阵另一个犹太人的时候,是否有效。”
比赛进行得十分艰辛。英国人执白先行,而且,或许是为了跟自己的国籍保持一致,他用的是英国式开局:把自己后翼象前面的卒子,向前挺进了两格。
“很好,这是十分传统的开局模式。”威利在麦斯纳的耳边轻声说道。
埃米尔可没有选择传统的应对方法,他出动了自己王翼马前面的卒子。
看到这一步,威利笑了。“我早该料到,他现在会下这一步。”他对麦斯纳说:“他这次也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对手有一套很完备的对弈方案。因此,他立即想到应该马上阻断对手——所以,他走出了不同寻常的一步。”
两个小时之后,比赛还在进行着。两个观战的伙伴移步到酒店的大厅酒廊里,要了咖啡和三明治。“棋手们不需要休息一下吗?”麦斯纳问道。
“如果他们向裁判提出申请的话,当然可以。但是,埃米尔估计不会加入我们,跟我们一起吃午饭——他应该希望能保持他现在精神集中的状态。”
这场比赛几乎下到了主办方规定的时间极限,最后以平局收场。
两位选手友好地握手道别,明天一早,他们还会再下一局。
“总共还需要再下多少局?”三个人站在酒店台阶下面等出租车时,保罗问埃米尔道。
“如果我打败了艾布拉姆森的话,就只剩两局了。”
“也就是说,这已经是四分之一决赛了?”
“我想没错,这就是四分之一决赛。”
“我都没有意识到。”
“我也一样。”
回到圣方济各沙勿略堂之后,布林克沃尔特夫人给他们留下了做好的炖菜,让他们自己热一下作为晚餐。因为没有吃午餐,埃米尔饿坏了,菜刚上桌,就是好一阵狼吞虎咽。在洗干净碗碟之后,埃米尔突然说,自己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你要去做什么啊?”麦斯纳问他。
“答案显而易见啊,难道不是吗?”正在餐具室里擦碟子的威利喊道:“他要去用他那些薄片占卜了。”
“你真的要去占卜吗?”麦斯纳用和善、又有些忍俊不禁的语气问埃米尔道:“你知不知道,天主教堂里有严格的禁制令,禁止占卜,以及相关的一切行为?”
“我要做的,可不仅仅是选择薄片这么简单。”埃米尔试图向麦斯纳解释:“这并不像是巫医甩出几根骨头,或者占卜师通过茶叶形状来揭示命运,而是涉及到对上帝真实意愿的冥想。我首先需要前往那个神谕领域,去想象,去领悟,然后才能揭开薄片。如果不那样做的话,就算揭开再多薄片都没用。”
“我想,我理解你要做的是什么了。”麦斯纳回应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真的很想看看整个过程。”
威利插话了。“更重要的难道不应该是——在你跟布诺斯曼比赛之前,是怎样用薄片占卜的呢?还有,那场比赛的最终结果是什么?为了听你们继续讲下去,我都等了一整天了。”
“现在太晚了,威利。”麦斯纳说:“这个故事很长,埃米尔明天又要参加一场很重要的比赛。或许我们应该再等一等,等到埃米尔赢下这个回合之后再继续。”说罢,他用略显狡谲的眼神看向埃米尔,说道:“就算这样,我还是想要看看,你究竟是怎样进行那项仪式的。”
埃米尔实在拗不过麦斯纳。他从自己的房间里拿来了那些象牙薄片,把它们面朝下放在厨房的桌上。他先用三块薄片,垂直摆好一列,然后,是四块一列,接着又是三块一列。“这就是生命之树的形状。”他对大家解释道:“简单来说,这十个位置中的每一个,都代表着无上意愿的某一种表达形式。不过,就算在不同的占卜中,对同一件事情选出了不同的表达,也不代表上帝的意愿将会随意改变,或者已经改变过;恰恰相反,真正需要去察觉、理解永恒神谕的人,只有我们自身。生命之树最高的一点,对应无限的创造力。其他的点依次表示智慧、理解力、知识、同情、审判、美貌、永恒、屈服和实现。我会在冥想之后,再确定自己将会揭开哪块薄片。”
“今晚,你会选择哪块薄片呢?”威利问道。
“我自己不会选的。”他转身对保罗说:“我希望,今天由你来选择。”
保罗完全没想到,埃米尔竟然会提出这个请求。“你确定吗?万一……”
“我很确定,保罗。”
于是,麦斯纳站到了桌边,仔细琢磨自己将要做出的决定。“表示同情的,是哪一块薄片?”
埃米尔指向中间一列的第三片。“这块薄片名叫‘提菲尔特’。”埃米尔说:“它负责协调其上两个位置的平衡——基贝拉,意思是严厉,还有黑塞德,代表无条件的仁爱、宽恕和治愈。”
麦斯纳翻开了那块。“上面的字母是什么?”
“(贝斯)。”
“那是什么意思?”
“它属于被称为座天使的那个阶层。按照最常见的字面意思来看,它的意义是‘无私的智慧’。至于今晚,它究竟代表了什么,我也不得而知。”
1944年8月
奥斯维辛集中营I
布诺斯曼已经没办法保持自己的开局优势了。在最开始那段迅疾如风的激战结束之后,钟表匠开拓出了一条深入敌方腹地的血路。对方宣布将军之后,布诺斯曼盯着棋盘看了好几分钟,希望能够找出自己究竟是哪一步下错了。
麦斯纳做了个手势,钟表匠和布诺斯曼一起离开了房间。埃登穆勒跟在钟表匠身后,也离开了房间。没有谁多说哪怕一句话。
克劳斯·胡斯泰克上士没有急着出来,他在沉思自己所见证的一切。他并不认同布诺斯曼作为国际象棋选手的实力——这点跟麦斯纳并不一样。但是,这个犹太人的棋下得确实很不错,这点是毫无疑问的。既然这样,他就必须要采取些行动了。
胡斯泰克向来都为自己办事有条不紊、严谨认真的态度感到自豪。每一个被带过去给他审讯的可怜人,他都一视同仁——让他们在审讯中崩溃,只不过是装模作样,是他审讯时的特殊手段。但是,就算对其他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按照他的判断,那个犹太人却不一样;那是个真真正正的危险人物,麦斯纳显然是受了他的欺骗,将会尽他最大的力量,保护那个犹太佬。因此,他将不得不找出某个方法,把那个上尉给纠正过来。
第二天一早,胡斯泰克请求和营地总指挥官面谈。他敏感地察觉到,巴尔对钟表匠连续赢得比赛这件事感到十分忧虑,因此,他调整了自己的态度,让自己的言行举止跟他之前在党卫军营地国际象棋锦标赛上几乎完全相反。现在的胡斯泰克,既谦卑,又恭敬。
“请不要理解错了我的意思,长官。”他这样说:“我并不是说,我不想跟那个犹太人对阵——恰恰相反,我很愿意跟他下棋。但是,我希望能够把这件事放在一个合适又恰当的位置上,不能本末倒置。首先,我当然希望彻底准备好再迎战。然后,您应该也注意到了,在那些人尝试夺取元首的性命之后,这里已经是流言满天飞的状况了——我需要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揪出集中营里可能藏着的、所有相关的共犯。因此,我建议,将那场跟犹太人对阵的比赛延期一个月再举行,如果需要的话,或许还要更加延后。”
巴尔同意了他的请求。“具体的日期,你想过了吗?”
“是的,长官,我想过了。10月13日。而且,我希望这场比赛能够在索拉辉特举行——当然,首先需要得到您的允许。”
当胡斯泰克的请求辗转传到麦斯纳那里之后,他感到十分困惑。“比赛延期到10月举行?”他看了看日历。“‘13号星期五’?他在玩什么把戏?”
埃登穆勒已经注意到,在出差回来之后,他的老板身上发生了某种十分显著的变化。他看起来总是忧心忡忡,而且,什么事情都不喜欢跟人商量,经常一个人独处。埃登穆勒试着用他那些笨拙的沟通手段,找出困扰他老板的具体原因,但麦斯纳拒绝对他透露哪怕半分。
在钟表匠和布诺斯曼的那场棋赛结束大约一周之后,埃登穆勒到莫洛维茨的党卫军兵营去找霍芬下士;这是少数几个下注钟表匠赢得比赛的党卫军军人之一。埃登穆勒欠霍芬这笔应还的奖金,当然,他从来都不会赖账。
霍芬负责莫洛维茨营地的犯人档案,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八卦狂。在他盯着埃登穆勒,看他一张一张数他赢来的钱时,这个下士没办法管住自己的嘴,向埃登穆勒透露了自己最新听来的劲爆消息:“我敢打赌,你肯定不知道谁已经盯上了你那个钟表匠。”他给了埃登穆勒一个故弄玄虚的微笑。
埃登穆勒立即抬起头来:“他可不是我的钟表匠。”
“但是,你可从他身上赚了一大笔钱啊,难道不是吗?”
“生意,完全是生意……好了,不管怎么样,到底是谁对那个钟表匠有兴趣啊?”
“那个很讨人厌的盖世太保,胡斯泰克。”
“胡斯泰克?”埃登穆勒重复了一遍,扬了扬眉毛。“这也不怎么令人感到意外啊。毕竟,他是钟表匠下一个要对阵的对手嘛。”
“老实说,那个怪物,他不止是对钟表匠感兴趣而已,他还会更进一步——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霍芬伸出一根瘦削的手指,摁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怪物——?”埃登穆勒有些好奇地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