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11月
奥斯维辛,西里西亚德占区。
汽笛呼啸,随着一阵如云雾般的蒸汽,来自克拉科夫的火车,缓缓停靠在这个名叫奥斯维辛的小镇火车站旁。党卫军中尉保罗·麦斯纳推开自己包厢的车门,环视月台。按照约定,应该有人会过来接他。
在小火车站站长即将吹响唇边的哨子,通知火车继续前行时,他看到一个党卫军军官走到自己面前,垂头丧气,有气无力。“请您帮个忙,稍微等一下。”那个军官对站长喊道。
听到这番叫喊,站长把唇边的哨子放了下来。
“如果您能找些人帮我把行李从车厢里搬下来的话,我会很感激的。”
党卫军军官在这里并不少见,他们常从这里出发去营地,以及从营地那边过来,搭火车去其他地方。这些党卫军军官待人接物的态度,通常都十分讨厌,要求也很多,令人感到难以忍受。不过,面前这位几乎全身重量都压在拐杖上的军官,却给人不太一样的感觉——站长从他身上发现了少许谦逊,随后,他的目光又落在他前胸口袋上佩戴着的铁十字勋章上。
“当然可以。”站长答道:“我马上就去给您处理这件事。不在我的办公室里坐一会儿吗?”
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一个脸上写满歉意的上等兵才匆匆走进火车站站长的办公室,向他立正致意。麦斯纳对眼前这个士兵并不感到怎么满意,束腰军外衣上有显眼的食物残迹,里面穿的衬衣衣领皱皱巴巴,向上翻起。
“长官,哈恩上尉向您表达诚挚的问候!我来负责将您带往军官居住区。”
麦斯纳故意沉默了半晌,才开始说话。
“上等兵,你的名字。”
“埃登穆勒,长官!”
“好吧,埃登穆勒,我得跟你好好讲讲——如果让你加入武装党卫军,奔赴战场,你连十分钟都撑不住。一个不注重自己仪表的男人,明显是不值得信赖的。下一次我见到你时,希望你穿的军衣能够事先熨过,并且整洁干净,明白了吗?”
眼前的士兵立即立正,大声回应:“遵命,长官!”
“很好。现在,快去取我的行李,带我离开这里。”
恩斯特·埃登穆勒加入党卫军已经快两年了。起先,他从低军衔往高军衔晋升的道路可谓一帆风顺。他就像是一只猫,不管以怎样的姿势落下,四脚总是能够稳稳着地——他的战友们都管他叫“迈达斯”:无论他接触什么领域,似乎都能像金子一样发光。那时候,他还是很注重仪表的。
1940年6月,当希特勒在刚刚占领的巴黎沿街观光视察的新闻短片传遍德国本土时,埃登穆勒并没有在大街上与同胞们一道狂欢;因为涉嫌偷窃自行车,他被关押在莱比锡警察局的拘留室里。虽然他写出书面抗议,声明自己是无辜的,却一点用处都没有。因为,指控他的是一名少数党的官员。一年之后,他被以黑市交易罪告上法庭。没有任何实质证据,先前给出的定罪,此刻就挂在他的脖子上,全部的审讯过程,不过是由当地的盖世太保头子在法官耳边说个“有罪”了事。他被判处在劳工营里劳改十八个月。就这样,他撑过了一段十分艰苦的时光。谁都知道,修路犯人的日子有多么难熬;还好,他并没有去修路,而是去了农场干活。
他的父亲是个路德宗信徒,一个生活十分俭朴单调的人,他巴不得能够尽快逃离这种生活。不过,这位父亲倒是给了自己儿子一条不错的忠告:“你千万不能够让以下三样东西控制住你——女人、金钱,或者纳粹;尤其是纳粹。”女人从来就不是问题,他喜欢的那类女人,似乎都不会愿意留在他身边。钱也一样——埃登穆勒从来就没有拥有过足够多的钱,多到足以控制他的程度。他喜欢赌博,时常沉迷其中,但毕竟手头钱少,从来也不必为输赢担心。
最后剩下来的,就是纳粹了。
国防军并不愿意招收有前科的人,不管所犯的罪行多么微不足道,但党卫军的想法却跟国防军大不相同——只要征召的新兵是无可挑剔的雅利安族人就行了。1942年初,他所在军营里的全部待招新兵,都被要求在食堂里听一次公众演讲。在那里等候着为大家演讲的,是一位党卫军征兵官。
“流着日耳曼民族热血的健康年轻男性,你们的领袖正在召唤你们,让你们过来履行使命……”以如此论调为基础,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将近一个小时。起初,他们只是随便听着军官的话,并不怎么在意,直到他突然加上这么一句“在承诺加入党卫军之前,任何人都不得从食堂离开——头十个自愿加入的人,可以得到最好的岗位”。显然,面前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因此,埃登穆勒耸了耸肩,向前走了一步。跟其他九个人一道,他被分配到了骷髅师团,派去达豪进行新兵训练;剩下的五十个人,则被扩充进了武装党卫军,奔赴前线。
埃登穆勒很快就意识到,他有多么幸运;党卫军训练营里的生活,并不像是一大盘李子蛋糕那么甜蜜,但也称不上有多艰苦。人们都很无聊,口袋里也都有些闲钱,在这里,埃登穆勒总算是找准了自己独有的行事节奏——他成为了那个总是能够找到各种各样可以改善军营生活小玩意儿的家伙。实际上,他并没有为此多加钻研,费劲琢磨,也没花工夫去写清单做记录;这完全是他的本能。
他被任命为小队长。需要发布命令时,他从来都不需要对着手下人吼叫——他似乎总能够找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因此,大部分时候,他们也就努力尝试着去讨好他。军训结束时,升衔通知也随之下达,上等兵埃登穆勒,被派往东边。
在奥斯维辛,他被分配到药房,担任司机的工作。具体负责将克拉科夫铁道仓库的药品物资转运到集中营,如果需要的话,也会负责将药品投递到卫星营。在当时,平民当中的药品供应十分匮乏,他瞅准机会,与集中营里的一个药剂师搞好关系之后,开始给克拉科夫的一家药店做药品走私商。转运工作任务比较轻,很快,他就开始接管起军官和年长军士们的各种杂事,取货、搬东西、跑腿。他那种好说话的脾气,以及处理人际关系时准确灵敏的嗅觉,为他赢得了不少身居高位的朋友。甚至连营地指挥官霍斯都让他为自己跑腿,把一个彼尔肯瑙货物仓库的包裹,送到伯德罗茨火车站大楼附近的某个地址。不过几个月时间,他就被晋升为中士。越来越多的大门,开始在他面前开启。
1943年夏天的晚些时候,摩根中尉来了。他一来,埃登穆勒马上发现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这可不是位普通的党卫军军官,而是一位宪兵警察,被派来调查营地内的腐败情况的。他对军士们的军营进行了突击检查。埃登穆勒的储物柜里堆满了香皂和空牙膏皮,无论他如何解释这些东西是怎么跑到他的柜子里来的,最终也都无济于事。
党卫军内部军事法庭很快便建立起来,参与的都是奥斯维辛集中营I的军官们,利勃亨舍尔少校担任法庭总长,摩根则作为公诉律师。
那天上午,利勃亨舍尔已经听过两个案子了。被带到他面前的其中一名军士,在储物柜里发现了超过一打的贵重钢笔。这军士一口咬定,收集钢笔是他的爱好。很显然,这些钢笔都是从被运往奥斯维辛的犹太人们那些强行没收的财产中搜刮得来的。利勃亨舍尔问公诉律师,这种小案子,当真重要到需要举行庭审的程度吗?他不等摩根回答,就当场下令,这个男人应该交给他直属的上级长官来训导,确保不会再犯。第二个案子牵扯到外国货币。这个案子相比前一个要严重得多。涉案的军士被降衔,并被发配东部前线。
接下来轮到埃登穆勒了。利勃亨舍尔看到在军士储物箱里发现的“涉嫌物品”后,不得不强忍住笑。
“中尉先生,这不是香皂吗?”他问摩根道。“涉嫌?这可当真?”
这位公诉律师立即站起身来回应道。“确实涉嫌,少校先生。”他回应时的语调有些吃惊,显然想不到自己需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如此多的数量,不可能只是供他个人使用的。这是黑市交易的明显证据,是种很低贱的犯罪——我肯定,您会同意我的观点。除此之外,这些香皂的使用者主要是女性和——”他用十分尖锐的目光注视着埃登穆勒,继续说道:“同性恋者。”
听到这个词,埃登穆勒脸上五官都拧成了一团。他完蛋了。
利勃亨舍尔直接对他提问了。“中士,这些针对你的证物,看起来真是很要不得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