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克笑了,笑得既油滑又下流。“你没办法拒绝的,钟表匠。想想你可怜的妻子吧。而且,这也不是我可以帮助你的唯一方式,还会有很多好处的。”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心里想着,埃米尔会赶紧跟上来,但是,钟表匠却一动一动。布拉克斜着脑袋,示意了一下他们狱区的方向。“快走吧。”他催道。
布拉克带着埃米尔一起去领那天晚上的配汤。他直接把埃米尔带到了队伍的最前面,跟负责配汤的那个营地居住者说道:“如果你不知道的话,我要正式告诉你,这是钟表匠,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以后,他的配汤都得从汤锅的最底下舀起来,而不是最上面那一层,明白了吗?”说完,他示意埃米尔拿出他的碗,递给舀汤的人。他看到,长柄勺直接伸到了锅底,捞出来一大堆的土豆和芜菁。“给他两大勺。”布拉克一边下令,一边冲着埃米尔眨眼睛。“就是这样,钟表匠,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应该懂了吧。”
埃米尔此时的饥饿感,如同一个快要被淹死的人,一看到碗里满满的食物,便迅速浮出了水面,挣扎着大口喘气。
他向着布拉克微微点了点头。
这天的晚些时候,魏德曼问布拉克他拉拢埃米尔的具体意图是什么。“我准备从事保险业。”布拉克答道:“我有个主意,想跟你合作。你知道,这里的一部分犹太人在英国和美国有不少富亲戚,他们唯一的问题就是没办法跟外面的那些亲戚取得联系。但是,我们却做得到。”说到这里,他特意靠近了魏德曼,并且放低了声音,避免被其他人听到——他要把自己不久之前想出来的生意,解释给魏德曼听。“钟表匠每赢一场棋,我都有权安排随之而来的好处,也就是说,我能够自由选择一个人,让他受到保护,躲过甄选,以此来救他的命。因此,钟表匠每赢一盘棋,我们都将相应举行一场拍卖会——犹太佬们之间可以相互竞价,以此来换取自己的生命安全。价钱确定之后,我们传话给他的富亲戚,让他们把相应数额的钱存入一个指定的瑞士银行户头。”
魏德曼笑了。“我觉得这笔生意听起来不错。你打算具体怎么弄?”
布拉克递过去一瓶烈酒。“你我三七分成。我手上有钟表匠,你手上有外面的关系。你只需要负责传话给那些富亲戚,你觉得怎么样——成交吗?”
区区一瓶烈酒,可没那么容易收买魏德曼。他喝了一大口酒,舒服地哈了口气,让酒精慢慢地滑过喉咙。“三七分成,对我而言不像是个什么好生意,四六分成应该好得多。”
布拉克开怀大笑,在手掌上吐了一口唾沫,再把带唾沫的手伸向魏德曼。“那么,就这么说好了。如果运作得好的话,我们俩都能够赚上不少。等到我们从这里出去之后,就能直接拿到相当大数额的一笔钱,但是——”他一把抓过魏德曼,用那只强壮有力的手握了握狱区书记员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直到书记员疼得呲牙咧嘴。“别想着跟我搞两头骗的招数,”他低声威胁道:“如果你胆敢那样做,某天早上你醒来时,就会发现自己被绑得像是将要被送进烤箱的大白鹅似的——好吧,如果你真那样做了,那也确实是我将会送你去的地方。”
魏德曼一把推开布拉克的手,一边小心揉着被他给抓疼的地方,一边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布拉克,说道:“别担心,博多。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相信你?我可不这么认为。不过,只要你能够知恩图报,我们应该就能一直相处得很好。”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吃完晚饭后,主教坚持要去休息室里坐坐。别墅管家大吃一惊,嘟哝了半天,打算劝他放弃,但麦斯纳完全不肯妥协。
“医生说——”她继续表示反对。
“——医生之前也有错的时候,布林克沃尔特夫人,而且,毫无疑问肯定还会再弄错。如果我可以到休息室里坐坐,跟我的朋友们舒舒服服地聊聊天的话,肯定会感觉好很多的。”他指了指靠墙的那个古董陈列柜,继续说道:“如果你在那个柜子里找找,应该可以找到一瓶还剩下不少的莳萝利口酒。如果你能够给我倒上一大杯的话,我会很感激的。”
“但医生的建议是——”
“让医生见鬼去吧。如果你不给我拿的话,我就……”正巧,他看见了威利,赶紧给他使了个眼神。
施韦宁格走了过来,站在陈列柜前,对麦斯纳说道:“我很乐意帮你倒上一大杯。”
管家已经不打算继续对主教进行毫无意义的劝说了,她直接离开了房间。
“干杯!”麦斯纳举杯,唇边露出略带讽刺的笑容:“敬生活!”
第二天一早,埃米尔和威利一同动身前往克拉斯波尔斯基大酒店,参加锦标赛的下一场比赛。
“昨晚,你也用那些薄片占卜过了吗?”威利问埃米尔。看到埃米尔点了点头,他又接着问道:“占卜的结果是什么?”这回,埃米尔又摇了摇头。“薄片并不会每一次都给出清晰无误的回应。昨晚的情况就是如此。我没办法理解它们打算告诉我些什么。今天,我不会再去依赖哪位座天使的帮助,全靠我自己了。”
“全靠自己的感觉如何?”
“通常情况下来说,这会让我感觉十分孤独,不过,今天或许不会那么孤独也说不定。”
“你会赢的。”威利很有把握地说道:“我有预感。”
这一次,埃米尔的对手执白先行。他一开始的下法,简直可以说是人畜无害:将王前兵向前走了一格,后前兵走了两格,然后挪出了王翼马。
施韦宁格找到了一个能够看得到埃米尔比赛的位置。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丽杰贝丝·彼得森坐在了他的旁边。“怎么样了?”她低声对施韦宁格耳语道。
“这场比赛,跟上一场比赛的情况很不一样。”他告诉丽杰贝丝。“从第一步开始,匈牙利人就下得很保守。他似乎很清楚,自己赢不了,但又想尽量避免速败,免得被对手羞辱。照我看来,克莱蒙先生肯定能赢。”
“施韦宁格先生,你介意我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那取决于你所问的问题。”
“上个礼拜,你和克莱蒙先生几乎闹到恨不得想直接掐死对方的地步。而现在,你们俩看起来简直是形影不离。究竟发生了什么,会造成如此的转变呢?”
听到这个问题,施韦宁格向后一靠,脸上露出了微笑。“是因为国际象棋。正是因为它,才把我们两个聚到了一起。”
彼得森小姐不由得撅起了嘴。“施韦宁格先生,如果你不想告诉我原因的话,只需要拒绝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请不要糊弄我。”
“我可以保证,自己没有糊弄你。实际上,我也不是太清楚原因——在我的整个生命当中,这还是第一次得以一窥国际象棋真正的力量。”
“这一切都是因为克莱蒙先生的原因吗?”
“是的,是因为克莱蒙先生。”
尽管这场比赛拖了超过两个小时才进行完,结果却是毋庸置疑的。比赛结束之后,埃米尔和威利一道沿着辛厄尔运河散步,途中没怎么说话。当他们走回到圣方济各沙勿略堂后。威利直接就往里走了,埃米尔却仍在街上犹豫。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埃米尔说,“我想要独自待一会儿。”
“当然可以。你是打算去一趟莱登广场吗?”
“是的,我想是的。”
“我早就该想到了。”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这边,麦斯纳正待在那间休息室里,肩膀上披了条毯子。不过短短几天时间,他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像是老了好几岁。尽管如此,他的双眼还是十分明亮、有神。“今天的情况怎么样?”在威利走进房间里时,他立刻开口问道。
“埃米尔赢了。”
“理所当然。”麦斯纳挪动僵硬的身体,勉强转了个身,望向走廊的方向——就像是个淘气的学童,正在时刻提防自己的老师一般。“威利,能够给我一根香烟吗?布林克沃尔特夫人把我的香烟全都藏起来了。”
他们坐在一起,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壁炉里的火焰,没怎么多说话,但气氛十分融洽。
“你懂的,如果布林克沃尔特夫人发现我们正在抽烟的话,就会付出比下地狱还要恐怖的代价。”麦斯纳笑了笑,然后马上开始了咳嗽。
“我觉得真会这样……”威利把抽剩的烟头弹进了壁炉火里。看他现在的样子,心不在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困扰着他。
“一切都还好么,威利?”麦斯纳问他。
“不,实话实说——不怎么好。”他略微沉默了一下,然后很正式地向麦斯纳说明了自己心里的想法。“我在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放弃象棋。”
“放弃象棋?我的上帝,为什么啊?”
“几天之前我还觉得,国际象棋不过就是一种游戏罢了,有可以理解的规则,只要投入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就可以完全掌握它。我也曾经认为,自己是一个大师级的棋手。我自己国家的同行们,都尊称我为‘大师’。但是,这不过是个虚妄的称号罢了。”他抬起头来,神情略显诧异。“我想知道,你究竟有多了解埃米尔·克莱蒙这个人。对于他而言,国际象棋并不是游戏,甚至也不止是艺术——而是对神意的敬奉。这并不是某种可以由人力来掌握的东西,而是活着本身的意义。我之所以想放弃象棋,是因为我觉得自己没办法跟他这样的人竞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