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情况真的不太妙。”埃米尔说:“我觉得,你应该马上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在把麦斯纳搬上床时,他的鼻孔里开始流血了。管家把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里的另外一名神父叫了过来,然后,赶紧来到床边,一边流着泪,一边为麦斯纳止血。肖尔腾神父,一个表情阴沉的比利时人,站在麦斯纳的床头祷告。他的嘴唇无声翕动,手指间的念珠一颗一颗滚过。医生到达之后,他们全部下楼,集合在厨房里。
看起来,来的医生已经给这位病人看过很多次病了。
“他的情况怎么样?”当医生从楼上下来时,管家赶紧开口问道。听得出来,她说话时语调颤抖,充满忧虑。
“我给他服用了一些镇定剂,他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你们应该让他好好睡一觉。他需要静养,不能再随便打扰他了。”说到这里,他拉过管家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他病得很重,布林克沃尔特夫人。不过,他的病情,你应该早就一清二楚。”医生的态度十分温和。
“就算现在病得很严重,他还是会完全康复的,对吗?”威利问道。
医生缓缓摇了摇头。“完全康复,几乎是不可能的。当然,我们都希望能有奇迹,不过,我不得不说,现代医学对这个病实在是无能为力。”
“疟疾都治不好吗?”施韦宁格的声音,听起来可不止是有一点点愤怒而已。“荷兰医生的水平,怎么会比德国同行们差这么多?”
听到施韦宁格的质问,医生的脸上反而流露出十分理解的神情。“疟疾,他是这样跟你说的吗?没错,我也能理解他会这样做的理由。他大概不希望你们都来同情他。”
“如果不是疟疾的话,又是什么?”
“是白血病。”埃米尔说:“他快死了。”
1944年6月
奥斯维辛集中营III,莫洛维茨
盟军在法国登陆,已经有两周时间了。激烈的战斗过后,英国军队成功推进到卡昂,美国人也抵达了科坦丁半岛的西侧,成功将瑟堡隔离了。希特勒禁止当地驻扎的指挥官冯·施利本撤退到大西洋壁垒——这使得他别无选择,只能坚持战斗到弹尽粮绝,手下士兵全部死光为止。
尽管被隔绝在西里西亚的煤田里,营地还是获知了千里之外战场上所发生的一切,新闻被波兰平民工人们带进了丁二烯橡胶工厂。整个营地都沉浸在狂欢的气氛当中——自营地被建立起来的那年起,从来没有哪一刻曾经像现在这样。隔着电网,在另一侧的监狱营房里,甚至能够听到英国战俘嘲弄党卫军守卫的嬉笑声。
营地居住者们不知道应该怎样庆祝,但是,谁都清楚,希望的种子正在长出细小的幼苗——这件事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当囚犯们排成队列,一起去劳动时,他们的步伐开始变得轻松而雀跃,营地乐团所奏响的俏皮旋律,听起来似乎也没有之前那么荒诞可笑了。在奥斯维辛,心怀希望是被完全禁止的——埃米尔之前就已经打破了这条规则,而现在,对他而言,远方传来的这则新闻更是给他的乐观加上了现实依据。
即便如此,有段时间他还是感到很不开心。当伊夫斯从医务室里出来,分配到厨房工作之后,他马上就知道埃米尔并没有对他说真话。伊夫斯十分生气,指责埃米尔,说他背弃了他长久以来对他的信任。这是一种很不同寻常的背叛,埃米尔向伊夫斯解释道,因为,这种背叛救了一个朋友的性命,然而,伊夫斯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解释。
因此,朋友之间的友谊出现了裂痕,伊夫斯搬到别的床铺去了。埃米尔现在跟一个意大利人共睡一张床。这是位个子高高、沉默寡言的人,完全不尊重埃米尔的私人空间。
埃米尔和伊夫斯之间的同伴关系结束了。埃米尔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自己的朋友很快就能够原谅自己。法国传来的新闻令他鼓舞了他,他决定就在这天晚上,在自己从工厂回到营地之后,就直接去找伊夫斯,再一次请求他的原谅。
可是,当囚犯们从丁二烯橡胶工厂回营地时,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营地里充满了恐怖感。上面已经下来了通知,晚上操场的点名结束后,居住者们不允许就地解散,而是被要求在原地待命。恐惧,还有不祥的预感,充斥在人群当中。
在操场的最前面,安置着一个绞刑台。绞刑台的十字横梁上,本该挂上三个绞刑绳套的地方,目前还是空空如也。有几个党卫军军官站在绞刑架那边,向人群方向看过来。钟表匠认出了其中一个高个子——那是麦斯纳上尉。他用拐杖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从他此刻的表情和动作看,显然并不希望站在那儿,而是觉得随便去别的什么地方,都比在这儿好。
点名进行的速度,快得超乎寻常。点名官通报了人数,少了三个人。但是,他并没有要求重新点名,而是直接向营地主管报告了人数,对方不耐烦地点了点头。伴随一阵浮夸的动作,营地乐团开始演奏起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他们演奏得很不错,有几个站在平台附近的军官甚至露出了陶醉其中的微笑。
当三名浑身是伤、鲜血淋漓的居住者被带上来时,人群中掀起了一阵骚动。这三个人的手,都被绑在了背后,脖子上面都缠着绞刑绳套,党卫军的军人在前面拽着他们,就好像拽着三条狗一样。营地主管向乐团做个了手势,命令他们继续演奏,同时还要向着绞刑架的方向走过来。然后,他开始向着面前集合的数千名居住者们大喊大叫,虽然声音很大,也只有最前面几排的人能够听见他在说些什么。尽管如此,他的心里却十分清楚,在自己所讲的话从这个操场上完全消失之前,肯定已经被在场的人们口口相传上千次以上了——所以,他们并不需要立即听到。“这三个人都是小偷。”他冲着人们喊道:“他们在盗取食物的时候,被当场捉住了。这是犯罪,是在公然对抗德意志帝国的慷慨大方。要知道,帝国每天给你们分配的食粮,显然是够吃的。不仅如此,这项犯罪也是在跟你们作对。因为,他们所拿的,正是你们原本可以吃到的食物。他们填饱了自己的胃袋,能够给你们的,自然就会相应减少。如此骇人听闻的犯罪,理所当然需要受到严惩。”
埃米尔几乎要发狂了——点名时,伊夫斯没有现身。党卫军的人强迫那三个人抬起头来。看到那几个人的脸,埃米尔觉得自己惊讶到几乎都要呕吐了。三个人里面,站在最右边的那个,不是别人,正是伊夫斯。
点名官大声念出这三个犯人的名字和囚犯号码。绞索被安装在绞刑架上,逐一系紧。营地乐团还在继续演奏着他们那些荒诞又拙劣的欢快曲子。三个罪人脚下撑住的椅子被踢开了,整个营地都在看着那三个悬空的人,他们在空中无助地蹬腿,扭动身体,在巨大的痛苦当中,窒息身亡。
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埃米尔的脸颊流下,但是,他现在已经弄不清楚,自己的眼泪究竟是为朋友的死而流,还是为自己而流。
三个人就这样死了,不过是为了一些发霉的面包而已。
麦斯纳很愤怒。直接转身离开了处刑场,他找到营地主管,把他拉到一边质问他道:“真有必要做得这么绝吗?”文森兹·肖特雷中尉向自己的上司行了一个军礼,脸上带着轻蔑的微笑,回答道:“当然有必要这样做。偷取食物,被当场抓住了嘛。根据他们的供词,这帮人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打算额外弄出一些配给,去接济那些快要饿死的犯人。没办法,我们必须要杀鸡儆猴。”肖特雷把自己的军帽斜向一边,双手叉腰,摆出一种“作为军人,就应该这样果敢地处理事情”的姿态。“我倒是搞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关心这几个毫无价值的犹太人的死活?”
“这三个人当中的一个,已经被登记为受保护囚犯了——那是我亲自下的命令。”
听到这句话后,营地主管开始用一种之前没见过的很不客气的目光,打量起自己的这位上司来。“真的吗?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有我自己的原因。倒是你,为什么不去验证一下他的囚犯状态,或者至少把这件事情跟我汇报一声?”
“实际上,他是受保护囚犯这件事我并不知情。我可以向你保证,在他狱区的档案记录里,并没有说明他是受保护囚犯。”
麦斯纳觉得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简直令人作呕,他没有再多说些什么,直接转身离开了。那个军阶比他低的军官在身后冲着他喊道:“上尉先生,你应该多加小心,否则,大家就会开始称呼你为‘犹太同情者’了。”